《[许褚X荀彧]朝服》赫雷斯Jerez

1、第 1 章

　　许褚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刚刚归降，他的新主公曹操心血来潮地要他陪着一起上殿。
　　“仲康，想不想去见见天子？”
　　用的是疑问句式但分明是肯定的意思，许褚当然没有表示反对。很快的，侍从就把他带到了后堂，帮他拿来了一套赤色的朝服。
　　谢绝了侍从的贴身服务，许褚开始慢条斯理地换衣服。
　　他出身的家庭并不低微，可却落魄。舞刀弄棒只是为了能在乱世生存，但受过书香门第熏陶的父亲骨子里还是个文人，从小他们兄弟几个的仪礼经书杂学，一样都没有落下。
　　把袍子穿好，系好腰带和佩玉，许褚发现朝服下面竟然压着一块象牙笏板。他不知道这块本不应该出现的笏板在此有何意义，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斜插进衣襟。
　　走到前厅的时候，曹操正和一名男子说话。见许褚出现，曹操便拉着那男子的手过来，对许褚介绍道：“这是荀彧，荀文若。”
　　荀彧这个名字，许褚并不陌生。他听说曹操帐下几名谋士，以这位荀文若最为受主公器重。说起来，他能在许昌见到天子，也是这个人的功劳。
　　荀彧见许褚上下打量着他却不说话，退了一步抬手施礼：“这位想必就是许都尉了。”
　　许褚连忙还礼：“称呼仲康便是。”
　　两人又寒暄了一番，无非是久仰大名之类的套话。许褚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能把那天的事记得如此清楚，甚至连临要上殿之前，那个人突然靠过来把他怀中的象牙笏板轻轻换了个角度的细节，也能在脑海里纤毫不差地重现，犹如刚刚发生过一样。
　　记得的，还有萦绕在鼻端的檀香，淡淡的，却久久不散。

　　大多数时间里，许褚是见不到荀彧的。
　　他是主公的宿卫，曹家帐下的将领，随主公南征张绣、北拒袁绍，在外数度出生入死，刀头舔血。而荀彧居中持重，镇守后方，无论是粮草调运，还是朝廷之事，无不需经他安排。
　　许褚经常能在曹公的案头，看到来自大后方的信件。里面多数卷着那位留香荀令的字迹，每一道笔划都显得沉稳，不见任何锋芒。
　　两人唯一的交集，大概只有每次班师回朝，总要进行的、象征性的大宴群臣。
　　在众人虚伪的庆贺和变相的邀功中，许褚总能注意到荀彧的存在，尽管他很少成为主角。他的酒量应该很好，但在人前却很克制。他总是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但许褚却觉得他从那笑容之中，慢慢觉察不到笑意了。
　　终于有一次，荀文若脸上连礼节的笑容也不见了。许褚也终归没有办法只是在一边默默旁观了。
　　“先生有心事。”
　　许褚的语气很肯定，被询问的人惯性地否认之后他反而更加地肯定：“先生确实是有心事。”
　　荀彧从眼前这位将军的眼神中，读到了了然的神色。
　　他的心态似乎有点放松了，也不再在面上掩藏自己的忧虑。
　　也许正是从这次寥寥数句的谈话中，两人都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心交流的对象吧——不知不觉中，许褚去找荀彧的次数渐渐多了，荀彧在他面前也渐渐变得比较随意起来。
　　比如那次他被主公禁酒，兼看守城门。他虽然明白主公的心思，但还是忍不住找荀彧抱怨了一番。荀彧静静听完，笑着说主公是喜爱你的，你就老实照做吧。
　　那一次荀彧的笑容在许褚的记忆中，依然是真实得可以触摸的。当时的他有点愣神，但还是忍住了想要称赞对方外貌的冲动，对荀彧报以感谢的礼仪，匆匆离开。
　　三个月一晃过去，许褚有些迫不及待地到常去的酒肆，想要痛饮一番，却被老板告知酒都被一个人买走了。
　　是谁这么无聊专程来败我许仲康的好兴致？许褚几乎认定这肯定是哪个同僚在针对自己，在他的再三逼问下，老板也招架不住实话实说了：
　　“买酒的那个人，看起来很温文的，身上还带着檀香……”
　　许褚觉得此时自己的表情一定转换得很精彩。等他三步并两步地踏进自己的住处，荀彧已经温了一壶酒等着他了。
　　那晚他终于证实了一件事，就是荀令的酒量，真的很好。两人坐在中庭，一直喝到深夜，一开始只是许褚一个劲地说着这三个月的城门趣闻，荀彧带着笑容倾听，到了后面两人只是安静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
　　最后荀彧披着许褚的披风，趴在条案上睡着了。许褚很少看见到哪都礼数周全的荀彧，在条案旁边做出除了正襟危坐之外的动作。也许这个人真的很疲惫了，需要短暂地卸下身上的所有担子，哪怕之后还是要全部背负起来。
　　等数年之后，荀彧和主公之间深藏的矛盾再也掩饰不住，许褚才发现，他从来没有、也再也没有机会真正了解那个叫做荀彧的人。

　　矛盾的爆发，源自一座看似无关紧要的城门，白马门。
　　许褚静静地站在这座城门的废墟边上，看着这堆断裂木段和碎土渣滓被士兵们一铲一铲装上推车。
　　就在刚才，他们已成为魏王的主公，当着荀彧的面下令将白马门摧毁。
　　而他正是那个执行者。
　　许褚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荀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和侄儿荀攸一起称病不朝，每一个前去探病的同僚都被婉言回绝，连府邸的大门都没有被允许踏进。
　　这些人当然也包括了许褚自己。
　　所以今天能在白马门见到荀彧，让许褚有些吃惊。吃惊过后，就是心痛。
　　多数人都说，荀彧绝对是在装病，以这个借口逃避他们一步一步往权力顶峰走去的主公。只有许褚认为，荀彧是真的病了的。
　　这是心病，无药可解。而这纠结的心病，压垮了这个举止优雅，足智多谋的男子，让他在不该如此衰老的年岁，已是满头白发。
　　甚至在他反问主公是否想杀他时，许褚明显感觉到荀彧在颤抖——他忽然明白，在荀彧的心里，那个他不惜竭力埋藏分歧，追随了二十多年的人，是非常特别的存在。特别到他的每个举动，每一句话背后想要表达的意思，都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在他面前展现出来。
　　所以哪怕是转瞬即逝的杀意，也足以让他心寒到底。
　　主公最后只是下令拆除白马门，便大笑着离去。许褚跟着主公从荀彧身边走过时，看到那个人闭上了眼睛。
　　等许褚匆忙返回的时候，只见荀彧倒在一个不知名小吏的怀里，气息微弱。

　　尽管许褚想把荀彧带回自己的住处照顾，但他的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他将荀彧抱上马车，送他回去，交代了下人一堆七七八八的注意事项，这才回来继续执行主公的命令。
　　没有了白马门的遮挡，他的视野开阔了许多。
　　他忽然有些天真地想，这座白马门也算是那人的一大心结吧。也许这次之后，荀彧能够自己想通——他想守护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是无法存在的。
　　但是他很快知道，他错了。
　　因为他不久之后就从主公那里接到了一个任务，送一样东西去给荀彧。
　　许褚接过那个有些轻得蹊跷的食盒，便隐隐明白了接下去会发生的事情。他提着食盒，在宫门外站了许久，直到程昱出现，许褚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把主公的原话和程昱说了一遍，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同样是谋士的程仲德，然后迅速地离开。
　　这天晚上，许褚在家里把能找到的酒都喝光了。他身上披着那件似乎还残留着香气的披风，在中庭枯坐了一夜。
　　是他亲手拆去了他信仰的最后支撑，却没有勇气将自戮的刀剑交到他的手上。
　　这年荀彧尚不足知天命之年，但他却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命运。长于文才的曹操抚棺良久，才定下他首席谋士的谥号——敬。

　　许褚再一次穿上朝服，已经又过了好些年——这天是新的魏王受封的日子，要穿得隆重些。
　　事实上，自从主公去后，许褚上朝的次数也少了很多。他把朝服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再把象牙笏板斜插进衣襟，最后，将它轻轻换了一个角度。
　　就像许多年前那个人做的那样。一瞬间，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走出这个房门，就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檀香。
　　记得他有次提起这件事，荀彧微笑着说：“当时都没有想到，仲康能把朝服穿得这么好看。”
　　他顿了顿，又说道：“笏板的方向，其实现在很多人都不太注意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纠正。”
　　文若，那时候的你，不只是想要纠正这一个小小的细节吧——你想纠正的，是当时那个已经混乱的天下。
　　许褚把身上那件已有些不合身的朝服再次整理了一遍，直到门外下人出声催促了才走出房门。
　　在出去之前，他走到香炉前，把熏香掐灭。
　　香炉旁边，放着一件崭新的朝服，没有动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