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与剑》苏昔

9、谋划

　　秋猎终于开始了，但我却并不像往年那么激动。
　　我甚至有些兴致缺缺。这显然是不正常的。为了不让爸爸妈妈看出端倪，我故意兴冲冲地跟着凯蒂他们猎了几场。

　　凯蒂刚开始很兴奋，但到后面就开始不满了：
　　“为什么家里的围场有些地方不给我们去，到了这里，还不给我们去！这可是秋猎！秋猎！”她高声强调最后两个字，“像这样子还猎个什么劲儿！”

　　凯伦一听她妹妹这么叫，就开始皱眉：
　　“苏威士可是威格塞纳最大的围场，就算有一部分不对我们开放，可剩下的范围也比家里的围场大多了，这还不够你跑的么！还有——凯蒂，别这么嚎，那头夫人们的眼光都瞟过来了！”

　　但凯伦显然管不住他妹妹，过了一伙儿，他就将求助的目光转向我。于是轮到我劝她。

　　我说，“凯蒂，咱们三个人中谁跑马跑得最快？”
　　“你啊，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我点点头，接着说，“即便是跑得最快的我，也跟不上那些大人们，他们每年为了秋猎，马匹、猎犬都是经过精心训练的。”

　　凯蒂显然被我弄糊涂了，“这些我都知道啊，可跟咱们说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你想想，我都跟不上他们，那我们中骑术最差的你呢，你能越得过那些比你人还高的栏杆？你能跑得过猎犬还是能追得上狐狸？到时候你跟着他们跑进密林子里，天一黑，什么豺狼虎豹都出来了，眼睛绿油油地在夜里闪着光，一起围过来……”
　　凯蒂顺利地尖叫了一声。

　　我和凯伦都哈哈大笑起来。凯蒂气恼地一甩鞭子，“佩尔，你太坏了啦，你干嘛讲这些吓我！”

　　我正色道：“我可没吓你，难道我刚才说的不是真的吗？你能跑得过他们？你跑不过，就会在林子里迷路，然后会遇到野兽，你倒是说说看哪里有问题。”

　　凯蒂的脸白了白，这会儿她没说话了。凯伦赞赏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往后说：
　　“所以，他们不给我们开放全部范围是正常的，我们太小了，那些地方对我们来说太危险。”

　　“好吧。”凯蒂被说服了。她是个心里面不藏事的性格，被说服了之后很快就忘记了她之前是因为什么不高兴，便又开开心心地猎起了兔子。

　　这次秋猎，爸爸将他驯养的猎犬给了一只给我，那只猎犬在前面离弦箭一般撵着兔子，凯伦和凯蒂兴奋地追着猎犬。我反而落在最后，只闲闲跟着他们。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拔过一次箭。

　　我确信布雷迪兄妹俩不会发现什么问题，他们现在满脑子都对在兔子狐狸上，哪还有心思注意我。就算心细一些的凯伦事后发现不对，我也能找到许多理由搪塞过去。

　　倒是一直跟着我的乔，好像察觉了我今天其实对打猎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他今天只是跟着我，却不做任何行动。要知道上次在布雷迪围场，他可是在一心谋划怎样才能让我猎到的东西多一点。
　　我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能察觉我的意图，却不多问，这就是我想要的。

　　跟凯蒂他们跑了几圈，我以累了为借口，自己回家休息去了。回去之后，我故意在窗边坐了一会儿，西亚看见，立马拿了一条披肩给我，她怕我着凉了。

　　“小姐，你刚刚跑了马出了汗，现在不能吹风。”
　　我摇摇头，也不多解释，只说，“我热，我就想在这坐着。”

　　西亚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并不是不敢劝我，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足够了解我，就像她现在已经看出来，我态度坚决，不是她几句话就能说动的。

　　说真的，如果不是为了心中的计划，我根本不想给西亚惹麻烦，但这一回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握住她的一只手，直视她的眼睛，放轻了声音说：
　　“没事的西亚，相信我。”

　　西亚终于不再坚持。我觉得她看出了什么，但显然她配合了我。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我果然感冒了。其实不严重，只是轻微受凉，但爸爸妈妈依然很生气。爸爸目光严厉地看向西亚，“怎么会好好地着凉，你是怎么照顾佩尔的！”

　　西亚不敢辩解，只垂着头不说话。

　　我当然不会让火烧到西亚身上，连忙截过话头，说：
　　“哎呀爸爸你说西亚干嘛，我只是跑马出了汗，然后吹了点冷风才着凉的，当时西亚又没看见，我就是趁着她下楼给我拿点心的时候才偷偷吹风的，本来就想着吹一会儿，谁知道就那么一会儿就着凉了嘛！”
　　爸爸开始瞪我，“你还敢说！”

　　妈妈在一旁打圆场，“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幸好我们这次过来带了家庭医生，一会儿让他给佩尔看看。”

　　爸爸从开始皱着的眉到现在都没有松开，他提议道：“要不要回塔拉堡？”

　　回塔拉堡？那怎么行。我连忙说，“爸爸，我只是有点着凉而已，回塔拉堡干什么，回去医生也只会要我好好休息。我不想回去，我就想在这，这可是秋猎哎，一年一度的秋猎，错过了这次该有多遗憾啊！”

　　妈妈显然是看出了我是真不想回去，她一向惯着我，便说，“好，不回去就不回去，只是你不能再骑马了。”

　　我啊了一声，“不能骑马了呀，那……”
　　“都生病了还想骑马！”爸爸少有地板起了脸，“最近就好好休息，要是无聊就带着人自己在种植园附近逛逛，但也不能玩太久。”

　　我用被子盖住半张脸，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哦了一声，“好吧。”
　　但其实我根本就没想过要骑马。爸爸说的话正好合了我的心意。

　　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我只能整天和凯蒂他们在一起，根本找不到单独出行的机会。生病着凉这个理由正好，病人需要休息——那么这时候我做些什么，也就不会引人怀疑了。

　　爸爸妈妈走后，房间安静下来。这样的安静似乎能让我直视自己的羞愧。我为了达到目的骗了爸爸妈妈。不，也没有骗，我确实让自己吹风受了凉。但我显然在利用他们的关心。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对不对，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依然会这么做。

　　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是西亚握住了我的手，她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轻轻地问，“小姐，你想做什么？”

　　我闭了闭眼睛，回握住她的手。我没有多解释，知道的越多对西亚来说越不好，我只说：
　　“西亚，我要做一件事，具体是什么我不能告诉你，等到了那时候，你无论看见什么察觉了什么都不要对外说出去，跟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爸爸妈妈。你要为我保密。你要答应我。”

　　西亚伏在我的床边，她一头红发，身形高大。她出生自威格塞纳北部，那里的人体格健硕，西亚也因此比同龄人高一些。当初挑选贴身女仆的时候，也正是因为西亚比其他人高出一截儿，我才选了她。

　　她眼窝深，鹰钩鼻，五官并不柔和，看起来显凶，她手下的小女仆都很怕她，但我知道她是个很温柔的人。
　　正如此时，她两只手包住我的手，认真地说：
　　“当然，西亚是小姐的西亚，西亚当然会为小姐保密。”

　　*
　　凯伦和凯蒂知道我生病的事，都跑过来看我。
　　凯蒂惆怅地说：“佩尔，你怎么又生病了呀，是不是上次身体没好全？真遗憾，你在秋猎上生病，这下可不能跑马了。”

　　我笑着说，“那就拜托你帮我的份儿一起跑了吧。”
　　凯蒂应承道：“这个没问题，你放心，我肯定把你的份儿跑完。”

　　凯伦无奈地过来拽她，“你别赖在佩尔这，她需要休息。”凯蒂完全不服他哥哥管，或者说，她就喜欢跟凯伦唱反调，这会儿她就瞪着眼睛说：

　　“怎么了，我就不能跟佩尔说说话吗？她现在不跑马，歇在这里，该有多无聊啊！”
　　凯伦翻白眼，“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闲不住。”
　　他朝我使了个眼色，兄妹俩拉拉扯扯地走了。

　　我彻底清净下来。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像爸爸说的那样，绝大多数时候在家休息，偶尔去种植园看看，有时候也会去围场看看他们的比赛。

　　秋猎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专注于激烈地狩猎，到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组织参加其他的娱乐项目。就比如说，我就知道爸爸这几天一直在跟别人比马术。他通常情况下不会亲身上阵，而是让自己手下的骑士和别人手下的骑士比。

　　像这样的比赛赢了会有彩头，但彩头也不是很多，获胜更多的是一种荣誉。但这种荣誉往往是贵族们最在意的东西。
　　至少我知道爸爸就很在乎。

　　身体好了一些的时候，我经过爸爸妈妈的允许，在外面逛的时间长了一些。通常我都是闲逛，西亚陪着我。我会问她，知不知道围场周边的房屋都是哪家的。西亚会挑她知道的告诉我。
　　就这样，我对围场周边的环境也逐渐熟悉起来。

　　有一天，我照常散步的时候，“偶然”遇到了珍妮。其实我早已经远远见过她几次，但那时候我都没有靠近，这一次，我走了过去。

　　珍妮看见我很紧张，或者说，有点高兴。我对她笑了笑，问她：
　　“你怎么在这坐着，你不去跑马吗？”
　　珍妮摇摇头，“我不喜欢跑马，太激烈了，会出汗，让身体很难受。”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她甚至连骑装都没有穿。
　　我看到她搅着手指，垂着头，小声地问我：“你呢，你为什么又不去跑马？”
　　我耸耸肩，作出遗憾的样子，“前几天不小心生病了，爸爸妈妈不给我骑马。”
　　她哦了一声，关心地问，“那现在呢，病好了吗？”
　　我点点头：“已经好了。”

　　我看得出来她在很努力地找话题。她想和我聊天。据我所知，她家里出事之后，她的性格就变得怯弱孤僻，很少有女孩愿意跟她玩，我应该是少有的能主动亲近她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我“不能”骑马，而珍妮不喜欢骑马，于是我出来逛的时候偶尔也会找她一起。有时候，我也会带着她去找凯蒂他们玩，有我带着，珍妮也能和凯蒂她们说上几句话。

　　她看起来终于不像是孤零零的样子了。至少在秋猎期间，她暂时加入了我的小团体，也因此，她越来越信任我，几乎对我到了知无不言的地步。

　　而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珍妮。我有心的善意被她视若珍宝，这让我感到心虚，而心虚与羞愧只会干扰我的行动。
　　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即便是羞愧，也依然会按计划进行下去。所以，在这最关键的时期，我只能选择漠视这种心理。

　　*
　　然后时间就来到那天。那时候，我只是和珍妮闲聊，我问她：“最近好像都没怎么看到德米拉夫人，她之前不是经常陪你的么，怎么这几天很少见她了。”

　　珍妮跟我解释道：“不是的，我妈妈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陪我聊天说话的，前几天应该是巧了你没看着。”顿了一下，她又嘀咕了一句：
　　“不过今天的确有些奇怪，我到现在也没看见她呢！”

　　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的心重重一跳，“你说，你今天一天都没见到你妈妈了？”
　　“是呀，不过她可能是见什么人了吧，经常有许多夫人来找她说话……咦佩尔，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你怎么了？”

　　我几乎是强自镇定下来，尽量自然地说：“起风了，有点凉。”
　　珍妮恍然地哦了一声，“对了，佩尔你的病还没好来着，那你快回去休息吧。”

　　摆脱珍妮之后，我站在原地，感觉到大脑一片空白。
　　西亚小声地问我，“小姐？”
　　我深吸一口气，沉着脸说：“把乔给我找来。”

　　乔一直被我安排在围场那边，我让他注意爸爸的动向。爸爸最近一直在参加马术比赛，雷诺因为骑术很好，被他抽调了过去。所以，乔徘徊在围场附近就很顺理成章，即便被问起来，他也可以解释说是去看他爸爸的比赛。

　　我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一切都按照我想要的样子走。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像是一直被悬索吊在空中，太难受了，我迫切地想要一个结果，不论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可到最后的临了关头，这定论的钟声即将要敲响的时候，我却恐惧了。我竟然有些不敢知道答案。

　　乔已经过来了。他走到我跟前。我握紧拳头，开口问他，然后我才发现，我的声音那么轻，没有丝毫力气，似乎一阵风来都能将它吹散。
　　“怎样，他，人在哪儿？”我甚至不敢用爸爸这个称呼。

　　乔缓慢地说：“他，确实已经不在围场，刚刚赛完一场，他去休息了。”顿了一下，他抬头，盯住我的眼睛，有些迟疑地说，“但，他却没有往庄园的方向走。”

　　乔说这句话的时候，空气似乎变得很安静。我的大脑像是上了锈的齿轮，有什么东西扯住了我，让我无法思考。
　　在这片空白的安静中，我只听到自己好笑般问了一句：“哦，那他去哪儿了？”
　　乔给我指了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