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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初更的鼓刚响起,趴在矮桌上的男子勉强抬了抬原本闭着的眼皮。
      他试着直起自己的上身,早先的那阵眩晕还没有退去,笔架的虚影在眼前晃动得厉害。
      似是鼓噪得累了的肠胃搅和着抟成了一团,隐隐的痛让他捂着上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上的衣物。
      室内的灯火只刻意留了远处的一两盏,在视野的深处悠然摇曳着。
      他恍惚间置身于多年前的邺城,天边有沉沉阴云。
      年轻的君王身上裹着乌云一般厚重的甲胄,金属相擦的声音随着他的脚步和层层下发的命令被无限放大,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气息——
      南伐。
      百万余人的大军被君主高高扬起的马鞭再三催促,连日跋涉。北地的夏天酷热干燥,汗水闷在铠甲内蒸腾成无法散逸的热气。
      就好似此时严整的军容之下,上百万颗浮动却压抑的心。
      阴沉的天空昭示着即将随之而来的暴雨,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好不容易等来了就地修整的军令,得以在这座百年之间几度易主的城市边缘短暂驻扎。
      没有人确切地知晓此次行程的终点,主政时日尚短的君王仅仅是抛出了伐齐的口号,而对其他一切具体细节都避而不谈。
      拓跋宏的视线,从主帐中悬挂着的地图上,那座曾经更为显赫繁华的中原名城,不经意似地一扫而过。
      入夜前就被点燃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映照在透着天边最后一缕微光的毡布上,黑灰的剪影犹如传说中拓跋氏筚路蓝缕的先祖们遭遇过的那些兽类。
      其实在更早之前,端坐于平城的金殿上,拓跋宏望着阶下满朝文武,便已然明白——
      这条路并不好走。
      几乎所有人都清楚,他会沿着祖母的道路继续往前——在祖母去后,他并没有流露出更改年号的任何意愿。
      他的步伐,只会迈得比祖母更大。
      可从今往后,他……还会有同行之人吗?

      邺城的夜终是姗姗而来,雨却迟迟未降下。
      闷热而凝滞的空气随着随侍亲兵的来报而重新流动起来,拓跋宏耳边能听进去的,只有亲兵压低了声音和他说的几个关键词句。
      名肃,琅琊王氏后裔。
      因父兄被伪齐所害,自建业来奔。
      毡上的影子被骤然拉长,他盯着亲兵低着的头,在护手中掐紧了自己的拇指。
      “速引他来见……”他发出指令之后马上拦住了刚要去传令的亲兵:“罢了,朕亲自去。”
      夜的黑色包裹着军帐外的一切,也包裹着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革甲。拓跋宏此时方才察觉到这身铁革带着的重量,拖慢了他本可以更轻快的步伐。
      他自小读到过很多和脚下这片土地有关的故事,其中便有那么一位汉人良相,离南向北,倾尽心力,辅佐他的氐人君王。
      他即将见到的这个人,能和他同行吗?
      几名亲兵迎着他到了帐前,不待其他人动手,年轻的君主便一把将帘帐掀开。
      他知道自己表现得有些过于急切了。
      可他已然顾不上那么多。
      之前隐隐的雷声突然在近处轰鸣起来,跪坐在帐内的男子抬起了头,一瞬的闪电像划破了夜色一般,照在那人素白麻衣上,映亮了他的脸。
      在见到来者时那男子面上几乎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只是转向了他,微微低首。
      第一滴雨终于从云层中一跃而下,随后是接二连三的豆大雨珠,打在革制的顿项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被他有些快的心跳声盖了过去。
      他就这样挟着半身雨的水汽,遇见了南来的朱凤。

      “陛下。”
      好似汉家古乐的声音,明显并不属于这两天随侍在他身边的那位舍人。
      可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分辨不出是从哪里传来的。
      将回忆和现实的界限澄清,他再度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有些模糊的人影,身上着的官服朱红一片,就像是凤鸟的翎羽。
      停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确认似地问道:
      “恭懿……?”
      那人影微微晃动了一下:“是臣。”
      拓跋宏再次试着直起上身,这次有一双手扶了他一把:“你们不是都回去了吗?”
      近日天候异常久旱不雨,皇帝辍膳已有三日,官员们都急得有如热锅蚂蚁,在中书省挤成一团。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同一个人所在的方向,连前来传话的舍人也都把视线放在了王肃的身上。他自然而然地站到了百官的上首,代表群臣劝谏了一番。
      他们的君王对自己此次看似有些鲁莽的行为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说对天意的感应仍稍显不足。
      舍人传过了两次话之后便不再出现,王肃抬眼望了望被密云笼罩着的天空,转头将还在官署的官员们一一请了回去,而后独自一人踏进了崇虚楼。
      内侍们见来者是他并不阻拦,王肃对其中一位吩咐了些什么,便缓步走到桌边。
      正见君王趴在矮桌上,双眼微睁了一丝,勉强认出了他。
      “也回了这许久的话了,臣想在陛下这里讨口水喝。”
      拓跋宏自以为是猜到了他的用意,被扶起了身体后向外间招了一下手。等在外面的几位内侍得到了准许,将准备了好些时候的东西端了上来。
      烧煮好的酪浆和炙烤过的羊肉都被小心地保持着适当的温度,冒着轻淡的烟。
      大概是被事先嘱咐过了什么,内侍们动作迅速地将食具一一摆好——但并不是摆在君王的面前。
      王肃在君王对面坐定,将一双木箸拿在手中,待内侍们都退下之后才开始进食。
      拓跋宏撑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压了压还在作痛的胃脘,有些促狭地看着王肃背脊挺直,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羊肉送到嘴边。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有着分外出挑的容色,身上那份被镌刻入骨的优雅,能让人轻易地联想到江南岸边垂着的细柳,和它们被春雨润湿的枝条和新叶。
      而和这绮丽的晚春格格不入的,却是那双本该生动明亮的眼眸,如一潭死水,激不起任何波澜。
      拓跋宏这才后知后觉地明悉了一件他早已觉察到的事——他从来没有见过王肃笑着的样子。

      他能清晰地回想起在邺城初见时,他的凤鸟周身染了一路而来的风尘,麻布粗衣压在颀长的身体上,在八月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闷热沉重,衬得他整个人苍白而疲惫。
      对方拒绝了暂作休整的提议,背脊挺直地跪坐在他面前,单刀直入毫不避讳,将大魏今后图南的方案一步步陈述分析。
      他的声音是清澈雅畅的,像是编磬被精准地敲击;他的言辞是条理分明的,几乎无不是君主心中所想所思,让这唯一的听众不禁倾身促席。
      而在君主的问询之下,对方也不可避免地提及了自身的遭遇。
      令他这个局外之人听闻后也不禁哀恸。
      拓跋宏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对方的那双眼,望之漆黑而幽深,被雷电短暂照亮过,却复而黯淡了神采。
      平静至极。
      那个雨夜他曾不止一次想去覆甚至握紧对方袖下遮掩着的手指,试图去传递一个陌生人仅能给予的抚慰。
      却始终没有伸出手。
      只是在最后,他收敛起所有与两人此时境况无关的思绪,低声地问道:
      “卿,想要大魏做些什么。”
      若是要得一份输诚尽忠,朕……需要拿什么筹码来换呢。
      他见一直端坐着的男子眼睫微微颤动,停了好一会儿才低首下拜。
      “陛下。”朱凤高傲的脖颈在他面前弯折出漂亮的角度,声音却是有些发颤。
      像是这个词语难以出口,带着森冷的恨。
      他没有回答什么,只是长跪于地。
      帐外雨声早已停歇,可拓跋宏从此时的王肃身上,却是实实在在感觉到了剑锋般的杀意。
      从那时起,他便清楚地意识到——
      这个汉人从来不需要他人的哀恻和同情。支撑起这副皮囊的,唯独剩下复仇的偏途——如同钱塘江水承载伍子的决绝,年复一年。

      就这么看着对方盘中的羊肉所剩无几,拓跋宏才笑着道:
      “印象中,恭懿还吃不惯这些东西。”
      君王的笑容如同冬日午后的暖阳,照在檐下的阴影之外,带着他无法触及的温度。
      王肃垂着眉眼,小口地咀嚼着,并不急着答话。
      他初来乍到之时,的确吃不惯北地这些腥膻的食物。
      大魏那时正值转轨的关键,拓跋宏常常留他在宫中议事,一到饭点便自然而然地邀他同桌用膳。
      他也并不推拒,只是总吃得很少,草草敷衍几口了事。
      几天之后,摆到他面前的便不再是羊肉,而是一碗鲫鱼羹。
      鱼刺被小心地挑拣出来,只留下和汤色一般奶白的、完整的鱼肉,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烹制。
      尽管大魏的都城已经向南迁了不短的距离,终究和他的故土隔着江水和国界。他知道,这些食材能出现在这座宫城里,定是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王肃安然落座,神色如常地将鱼羹端起,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除却发表议论和建言,他确实也不怎么说话——却是比以往吃得多了些。
      君王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投来,眼角眉梢上小小的欢欣却是掩饰不住。
      他也忘了,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竟已不知不觉习惯了北地的饮食和生活。
      渐渐地,一点点剥除了江南的气息,活成了北人的样子。
      “恭懿觉得……羊肉的滋味比起江鱼稻米,哪样更好一些?”
      听到问话,王肃终于抬起头来。
      正对上拓跋宏的双眼。
      这句话问得突兀,其用意能被解读得相当诛心——
      像是要他交割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只是不知有几分殿内光线昏暗的缘故,配上问话之人血色淡薄的脸和显得有些无力的语调,王肃甚至从中感觉到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探求。
      他这下放了木箸,在案上发出轻微而干脆的碰撞声。
      “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他一贯长于言辞,一开口便几乎没有停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甚是优劣。”
      这大概不是君主设想中最理想的那种答案,拓跋宏还是支着头手撑着桌面看着他,另一手压着腹部,却是加了几分力道。
      王肃不动声色地扫过对方那只在衣物遮掩下的手,没有再去动那双已经被他放下了的木箸。
      “陛下……本也不需如此。”
      再明显不过的双重语意落在拓跋宏耳里,听得他露出些许无奈的笑。
      “恭懿也许知道,祖母对朕一贯是要求严苛的。朕小的时候……被祖母用很多方法责罚过。”
      一个好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头,刚才那不甚尖锐的探求和问询就这么被随意地揭过。
      印象中最深的一次,他被无端地禁足在了某个现在也想不起来是哪的地方,所有的光源都被移去,连窗格都被布帘遮挡得严严实实。
      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
      那时身量还不高的他只得把自己抟成小小的一团,缩在一个角落里,以此对抗眼前空旷的未知,还有来自饥饿的磋磨。
      周围静得可怕,最初那阵恐慌过去之后,满心的委屈便开始在眼角推挤着,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他看到了一名宫装女子,徐徐走到他面前。
      “那大概是……”拓跋宏此时的语气放得很轻,“朕的母亲。”
      一直安静地听着的王肃闻言,少有地一愣。
      他知道鲜卑皇室素来有子贵母死的做法,却有意无意地不曾联想起,眼前的君王坐上这个位置前,也重演了前汉昭帝和其母钩弋夫人的故事。
      拓跋宏带着几分苦涩地笑道:“朕……也并不能确定。”
      在太皇太后的严令之下,自然没有宫人胆敢在年幼的皇帝面前提起他的生母。
      仿若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时间一点点地冲刷着他本就模糊的记忆,以至于拓跋宏竟不能回忆出生母完整的面貌。
      甚至连身影轮廓都不那么清晰了。
      只得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勾勒那样一位女子的形象,穿着艳丽明亮的衣衫,笑着俯下身,伸手摸着他的头。
      黑暗之中,年幼的孩子暂时褪去九五之尊的身份,放任自己耽溺于那样一份温柔——
      真实存在过的,亦或是全然出自他臆想和渴求的温柔。
      这时,他听到了雨声。
      像从很远的地方渐渐靠近,隔着窗传来,包围在他身边。
      他就这样枕着雨入了眠,一夜无梦。
      拓跋宏将飘得有些远的思绪稍加收束:“那时朕年纪还小,觉得这就是上天和朕之间对话的方式。”
      “陛下。”王肃轻声接道,“昨日京郊确已蒙滂泽。”
      两人将不久前隔着舍人传达给对方的话语再度重复了一次。拓跋宏听罢笑了起来:
      “朕记得,那天……也是下了雨的。”
      王肃的眼神极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他其实可以提醒温柔地看着他的君王,他是算好了魏主南征的线路,奔着大军所在的方向来的。
      这并不是所谓的天意。
      一路上他反复演练见到魏主之后要选择的说辞——他已然猜到伐齐可能只是君王的某种旗号,他需要让它变成现实——这并不是太难,因为魏主身边也需要他这样的人。
      他原以为,在他背负仇恨舍弃家国之后,不会再有什么地方能成为他的归宿。
      阳光和阴影的界限在那一瞬间模糊了些许,王肃直起上身,端过桌上的浅口瓷碗,饮了一口。
      随后他倾了身体,居高临下,吻上了君王有些干裂的唇,将含在口中的液体渡了过去。
      冷掉的酪浆特有的腥膻味之中混入了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气息。唇齿相触的那一瞬间,拓跋宏的耳边响起了雨声。
      北地的雨怎么也和轻柔沾不上边,起初只是隐隐约约的两三声,而后天河倾泻,铺天盖地,像极了大军南进的脚步。
      连带着室内的空气都染了南方夏日特有的潮热和闷湿,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弓马娴熟的君王少有地感觉到了呼吸不畅,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度被拉开。
      “陛下。”王肃抬手用食指的侧腹抹去嘴角残存的一点乳白,“下雨了。”
      拓跋宏直直地盯着他,伸手将横在两人之间的矮桌粗暴地推开,桌上的杯盘碗盏碰撞着,白色的酪浆倾洒出来,滴落在地面。
      王肃侧头瞥了一眼,下颌被人以不算重的力道移了回来。
      “王生以为……茗饮与酪浆相比,何如?”
      这声王生比起以往,在此情此景下,不但一丝轻佻也无,反而更显郑重。
      王肃的视线亦是不避:
      “唯茗不中,与酪作奴。”
      拓跋宏拉过对方的衣领紧紧抓住,犹如朱凤翎羽的红,触手竟有些发烫。
      他覆上了那夜未及碰触的手背,牢牢握紧,抵着王肃的额头,还以更加漫长的缠绵。
      是夜,干旱了数月的洛阳,澍雨大降。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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