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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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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26日。
时笺回到距离省会不到一个小时的D市。
学校放假,羌历年。
飞歌学校所在的M县属于藏区,但在州级行政规划上却与羌族聚居地紧密相连。时笺过去上地理课时讲到“大杂居,小聚居”便会用飞歌学校身处藏区却也要过羌历年来举例。
羌历年大约在每年的十月末到十一月初,是羌族的新年,简称羌历年,从放假时长看是个小长假。
时笺并不喜欢放假,尤其是清明、五一、国庆这种小长假。去M县的道路算不得畅通无阻,若是遇见塌方等路况不好的情况从飞歌学校到M县便需要花费一日。
曾有一次道路塌方,分明不到五十公里的路却让两位老师硬生生耽搁了四十八小时,当时正是五月底,两位老师也没闲着,回学校的时候一人怀中塞了一包野菜。
从M县到D市花费半日,一来一去,假期寥寥无几。
如果不走学校便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M县没有家,也不能一直住旅馆。
到D市的家中,时笺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口水。妈妈时倾就拿出熨烫好的衣裳,命令她快些梳洗打扮。
除开来去学校的路程后只剩整三天的假期,这三天时笺需要相三次亲。
乖乖换好衣服,时笺不吵不闹。
上学期时笺曾经教过的一个小女孩失去了父亲,也就在当年,她母亲又患了重病。
王校带领飞歌学校的老师捐款,嬉皮笑脸却又言辞恳切找到教育局,在教育局的帮助下将筹款书发给全县十余所中小学和别的机关单位,也利用网络手段四处筹款。最终筹款十万,帮着那个孩子度过危机,保住了她妈妈的性命。
那之后时笺便决定慢慢与母亲时倾和解。
尤其是当她看见母亲的白发似乎比以前更多,也不过才五十岁的人,牙却有了松动的迹象时,初入社会的坚定与倔强也被一点点撬动。
身边的叔叔阿姨也都说,只要人好,对她好,对她妈妈好。
嫁谁不是嫁?
这次的相亲对象有两家4S店,谈吐有礼,气质温和。与时笺相谈甚欢,家中长辈走后,时笺与他AA。
时笺总是与这些相亲的男人将花销算的清清楚楚。
“时小姐的笑容完美而温柔,眼神却冷淡而固执,表面功夫做得很足。”
“周先生身家不菲,名校毕业,谦谦君子,又何必来相亲?”
你来我往,好聚好散。
不想回家听时倾唠叨,时笺便转道去发小张晴开的咖啡店。
店名是“小姐我高兴”。
张晴最初的店名是“一切为了老娘爽”。
城管路过,强令拆牌。张晴本打算靠着铮铮傲骨护佑自己的牌匾,没想到城管大队长循循善诱,只问她是否觉得“一切为了老娘爽”颇有几分在鸡窝找鸭的感觉。
当天便换了店名。
咖啡店里的所有咖啡都是发小张晴亲手煮的。
咖啡店三个字听来高大上,可张晴的咖啡店实则与一般的调制奶茶没有区别。不到六平米的门面中堆满了咖啡豆、咖啡机、咖啡壶,这次堆放得比之前还要奔放,店里站了两个人便让时笺几乎觉得无落脚处。
让时笺忍不住笑话张晴废品站咖啡店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米其林咖啡店的灵魂。
“米其林咖啡店?还米其林肥肠粉呢!”
张晴吐槽道,扶了扶眼镜,被厚厚镜片遮掩的双目下却满是期待。
“终有一日我能依靠卖咖啡变成富婆,到时候咖啡店开两家,一家叫米其林、一家叫满汉全席。男人娶三个,如果凑够黄白黑三个色后还不能满足老色胚的内心我便再娶三个女人,再凑够黄白黑三色。牛奶买三箱,一箱洗脸、一箱洗脚、一箱撒上玫瑰花看我后宫的男男女女像电视剧女主角那样洗澡。”
“我还以为你要买豆浆,喝一碗倒一碗。”
“国家在发展,当富婆的梦想内涵也应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展开新的篇章。”
“你当富婆的梦想像故事中的老农觉得富裕的皇帝一天三顿吃白米一样朴实无华。”
“时笺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好好的一大姑娘,偏是长了一张嘴。”
时笺帮着打扫的手顿了顿。微笑。她经常这样说纪夏。“晴子……纪夏回来了。”
张晴顿了顿,扬起手中的咖啡壶:“姐们!那小子在哪里?走!别怕,姐们帮你揍他!”
时笺乐得不行。
所谓“姐妹”,也就如此。
为听故事张晴关了店,又特意做了黑咖啡。她说与爱情最配的是黑咖啡,苦涩而翻脸无情,看似回味无穷,被回味的却不过是深夜的辗转反侧。
道理时笺都懂。
双手捧着满满地装在足有一升的汤杯中满得几乎溢出的特浓黑咖啡,小心翼翼问张晴这是否是一周的量。
“一夜。”
“当年通宵上网都没喝过这么多。”
“网吧令人快乐。我们今晚要的是辗转反侧,来,干了这杯咖啡,希望你爱情的悲剧能让我感到快乐。”
时笺下意识纠正:“是‘碗’,量词使用错误。还有,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悲剧的内核更是悲剧。”
“语文老师真讨厌!”
时笺笑着讲起故事。故事从纪夏像是从天而降的那日开始,娓娓道来,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像在课堂上开课外阅读。
提问:从心理、语言描写上看,时笺对纪夏保有什么样的感情?
提问:纪夏忽然跑来,与他当年的失踪可有关系?请根据文中线索思考并回答问题。
提问:时笺与纪夏的故事,线索是什么?
回答:本文是双线索,一条线索叫时间,一条线索叫记下。
“他现在有钱了。你能带他回家吧?你妈妈会愿意接受他的。”
时笺摇头。
不公平。
“情爱中哪有什么彻底的公平。”
时笺笑笑。
汤碗中的黑咖啡已经见了底,今夜注定无眠。
重新开店。
有人来买咖啡。
两杯卡布奇诺。
张晴做咖啡,时笺做拉花。
喜欢纯粹的黑咖啡的人不多。
人们更喜欢卡布奇洛,喜欢摩卡,喜欢拿铁,喜欢甜蜜中隐约的苦涩与苦涩掩盖不了的甜蜜,喜欢细密的泡泡浮动在甜蜜的表层,轻轻一吸,泡沫的空想在口中幻化成为转瞬的梦。
时笺喜欢做拉花。
虽然张晴售卖的咖啡像奶茶一般打包,还会盖上灰扑扑的小盖子,做了拉花也看不见,时笺却还是喜欢。
每次做拉花时她都会想到纪夏。
张晴说爱情是黑咖啡,时笺却觉得爱情更像是咖啡拉花,形态各不相同,却都混在绵密的泡沫中假扮海市蜃楼,轻轻一吹,便散了。
就像她和纪夏。
客人走后,张晴说时笺太过悲观。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美丽的内核是毁灭。”话出口,时笺又笑了。美丽的花会凋谢,凋谢后会迎来重生与新的美丽。
“你知道我最佩服讨厌文学家哪点?”张晴扶了扶眼镜,自问自答:“再胡说八道都能自圆其说。”
“多谢夸奖。”
“小姐我高兴”咖啡店虽说店面狭小,但因不错的口感和张晴痞里痞气的服务态度,也在街上打出了一点名气。
“黑红也是红。”张晴总这样说。
很快又来了两个人来买咖啡,还是点的卡布奇洛。
卡布奇洛的密语是暗恋,代表对爱情的期待。
时笺的手丝毫不停息。
虽说灰蓝色的小盖子一盖上就看不见拉花的样子,她依旧微微低着头,打出看来绵软的奶泡在咖啡表面留下一片小小的树叶。
她会做树叶、心、皮卡丘等图案。
而做得最好的却是仓鼠。
客人少,时笺便快速在咖啡表面画出一只白乎乎、肉嘟嘟的小仓鼠,小仓鼠趴在香浓咖啡的表层,像在舒舒服服打着绵软的哈欠。
瞄一眼成果,心满意足,准备盖上盖子。
“挺可爱,干嘛盖起来。”客人问。
时笺小心翼翼盖上灰蓝色的小盖子,细声细语解释:“不盖咖啡会洒。”
“要盖盖子又为什么做拉花?反正客人又看不到。”
“您不喜欢?”
“喜欢。”
时笺笑了笑:“那就好。您就当这是一种仪式感好了。”
“时笺老师还挺浪漫。”
手顿了顿,时笺抬头。
先前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咖啡拉花上。此番才留意到说话的原来是所长孟子辉。他穿着便装与一个板寸的男人站在一处,冲她轻轻一笑。“你好。”
孟子辉早在羌历年前三天就办了休假。
今天早晨他与朋友一道来D市爬山,回家时听蹭车的两个女孩说这条小巷有一家名字稀奇古怪,店面肮脏不堪,老板满脑子粉红色泡泡,但是咖啡超级好喝的小店,便绕路来看个稀奇,不想遇见了时笺。
“仓鼠胖乎乎的挺可爱,可惜被盖子挡住客人什么都看不见,时笺老师不觉得这样是做无用功?”
时笺小心将咖啡递给孟子辉,笑眯眯的。“在我心中卡布奇诺本就应该有漂亮的拉花,作为服务者,需要对客人的负责。小心烫,欢迎下次再来。”
孟子辉却不走,问时笺要不要吃烧烤。
被时笺婉言拒绝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与同行的伙伴一道离开。走了几步,孟子辉忽又转身笑道:“时笺老师,听说卡布奇洛代表爱情,甜中带苦,意味带着不变的忠心等待爱情。”
“所长也这么浪漫?”
“以前审讯过一个杀人犯,他这样说的。”
时笺无语。
孟子辉走后,张晴缠着时笺不放:“那个长得贼高,贼壮,看起来还贼帅的男人是你什么人?!”
“河对门派出所的小伙伴。”
“路虎!你的小伙伴的小伙伴开的是路虎!有钱人啊!”
时笺毫不在意。
不管那车是谁的,和她没有关系。
在历史的长河中,生命不过是咖啡上的拉花,放了太久,便散了。
“闭嘴,历史老师,这里没人对历史哲学感兴趣。待会儿去吃什么?烧烤?”
“火锅。”
时笺回家的时候已过晚上十点。
相亲失败的消息已传到时倾耳中,时倾又一次对她破口大骂。
“你知道以你现在的年纪想要找到那样的有钱人多难吗?废物!废物!”
时笺听着,在沙发上坐得端正。
她最不喜欢小长假。
回到家中,觉得没有家。
留在学校,孩子都回了自己的家,她也没有家。
骂够了,时倾重重一摔门将自己关进卧房。隐约能听见卧房中啜泣声。
时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紧抿着唇咽下泪。
因觉得浪费钱,时倾一直没有装修过家。至今她家还保持八十年代的装修风格。
灰黄的墙面上贴着她小学时写的一篇铅笔字,一整篇全是“猫”字。当年家中每来人时倾就会指着那篇字扬眉得意地说这是她女儿写的字。
“漂亮吧?我女儿成绩很好。”
当年,说起女儿,时倾满脸都是骄傲。
而今,时笺却对成了母亲的耻辱,一个在边远乡村支教、挣不到钱也嫁不了有钱男人的耻辱的女儿。
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时笺深呼吸,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这一届学生毕业她就离开,做时倾希望她成为的那种乖巧、能嫁给有钱人的女儿。
而爱情,是咖啡拉花。
放久一点儿,咖啡冷了,拉花也散了。
夜深了,张晴煮的黑咖啡起了作用。
一整夜的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