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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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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的光很微弱,却也温暖寒夜。
手机上电筒的光很亮,但若用得不好,不过是在拍鬼片。比如像纪夏这样,握着手机,手机贴近下颚,光朝上,在漆黑的夜晚衬托得纪夏的脸青白中带着几许诡异。
偏偏还隐约听见读英语的声音。
时笺住在二楼,楼下是办公室,时常听见老师留下学生辅导功课的声音。今天停电还没有网,可楼下却有背英语的声音。
停电了还被留下,也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小倒霉蛋。
细细听,似乎是时笺自己班上的仁真。再细细听,没有一个单词读准确,真不愧是她班上的仁真。
这种时候还被留下来背书,这小孩肯定又犯了大错。
夜深,撕裂静寂的汽车喇叭声,孤独的犬吠声给静谧添加了一丝凄冷。种种声音混着夜色和纪夏手机电筒的光,越发显得周遭空气都阴恻恻的。
“像在拍鬼片。”纪夏首先说。
时笺笑笑,依旧将纪夏阻挡在门外。“你趁着没人跑来敲门的毛病是在哪里学的?这用手机电筒扮鬼的动作呢?都是在《霸道总裁语录》中学的?”
“不。我们那届的中文系又出了一本《霸道总裁的修养》。其中有一条便是‘趁着女孩子害怕的时候靠近,展现自己男人魅力。’”
时笺瞪眼,满脑子都是吐槽,却不知道从那一句开始为好。
重逢后,她几乎不明白从纪夏口中说出的话几句真、几句假。哪句是在犯傻,哪句是假装犯傻逗她开心。
“所以,你便假装自己害怕?”
“不。我是真的害怕黑夜。”纪夏拿着手机的手坠下,他的额头轻轻搁在时笺肩头,似乎在发抖。“聊一聊,好吗?和好吧。”
聊一聊?
从哪里开始聊呢?
他被她妈妈打出家门?
还是她找他五年?
和好吧?
和不好吧。
纪夏喃喃:“我有理由。”
时笺笑笑:“我也有。”
“时笺,你从来不告诉我你妈妈的故事。”
“你也没有。”
纪夏的脸比之前还要青白。从大学起一直是这样,时笺不想谈自己的爸爸,纪夏从不肯谈起自己的双亲,时笺只知道纪夏是他姨妈养大的。
关于家庭的对话每每哽在此处便动弹不得。
楼下没有一个单词能读准确的朗读英语的声音也停止了。
似乎有哒哒的脚步声。
有人跑远了。
毕竟没有电,就算仁真犯了错,也不会有老师留他很久。
纪夏的手抱得更紧了些,那握画笔的看似温柔的手缠得时笺动弹不得。
“时笺,我从未忘记过你。我走了五年,想了你五年。胡莎莎的确一直和我旅行,可同行的还有她的男朋友贺朝风。他们是在大学毕业后认识的,所以你不知道。贺朝风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所以他一直不肯面对镜头。我没有想到我们见面会是这样一幅场景,你会这样不相信我。不然我一定要来贺朝风的身份证号码给你看。”
时笺动弹不得,声音细细微微:“纪夏,你依旧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是因为胡莎莎,但更多是因为纪夏,因为纪夏一直不愿意与她联系。
在她疲于应对妈妈时倾找来的相亲对象时,在她妈妈逼着她嫁给一个五十岁还带着两个儿子的男人时。她最渴望的便是纪夏的关心。但纪夏始终没有出现。
她像一只孤独的小海燕,独自面对暴风雨。
纪夏紧抱着她的手臂僵了片刻。
他的语调更加温柔,像是在安抚生气的小猫咪。
“是我不好。那不过是男人的小小坚持。你妈妈当初骂我的那些话,我从来没有忘记。我发誓,我混不出个人样绝不回来!所以我不愿意与你联系。”
时笺忍着泪,咬紧牙关。
谁又能说,自己在感情中完全没有亏欠对方?
他终于成了时笺妈妈希望他成为的那个人。有钱,有地位,有名望,配得上她并不算是特别优秀的女儿。
在他最苦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
在她最苦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爱情不只是享受对方的荣耀,还有承担对方的苦楚。她的生活,他的生活,而今已截然不同。如果因为“曾经在一起”、“曾经比任何人都要相爱”这样的理由贸然在一起,是对曾经的不负责。
为什么人们总爱唱历经万水千山归来依旧是少年的歌。因为历经万水千山,大部人人归来便已不是少年。
纪夏听了很久。“时笺你已经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喜欢闹这种别扭。”
“一大把年纪,竟然还是杠精。”
纪夏终于松了手。“纠正一点。当年我这种人叫做键盘侠。杠精是键盘侠的进化。”
“你很骄傲?”
“嗯,建国后不能成精。但我成了杠精,我很骄傲。”
时笺笑出声。
“时笺,你依旧会为了我说的话而发笑,你依旧喜欢和我在一起。”
时笺喜欢,只是——时间太长……
“时笺,我大概明白了。”纪夏轻声说。“我也知道自己改怎么做了。我们一起努力,补上残缺的岁月,好吗?”
时笺还没来得及问他又想做什么,忽然听见了警笛声音。心跳忽然加快,又一想,今晚没电,总不会是学校的谁专程跑去河对门报警吧?
隐约听见学校大门打开的声音。
“你们这边派出所很忙啊。”纪夏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哒哒的脚步声。其中间杂仁真的声音。“警察叔叔,坏人就在这里,即是他,企图入室不轨!”
纪夏笑眯眯看着时笺,在手机电筒光的照射下,他的表情格外狰狞。
“时笺,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看着在停电且没信号的晚上开着小警车前来“伸张正义”的孟子辉为首的派出所警员带走纪夏。
再看看小脸上写满诚恳的报案人仁真,时笺拼尽全力挤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为什么?”
“语文老师!我刚才在楼下背单词,听见这个坏人好像又在欺负你,上次你不是说看见危险要报警吗?我就报警了!”
时笺忍住泪:“为什么你晚上不回家?在楼下读英语?”
“英语老师留我听写单词。”
“没电啊!”
“嗯。”仁真抓了抓脑袋:“我觉得在没电的时候背英语单词更能显示出我的诚意。说不定英语老师觉得我爱学习这周末便不会留我背书呢!”
时笺想了想:“你认为你最亲爱的English teacher会在没电没网的时候呆在办公室、然后不小心发现你在认真读英语吗?”
“不会。喔嚯呀,白忙啰呀!”
时笺又好气又好笑,换上“严师”的面具,问仁真为什么又报警。“你报警,警察叔叔就必须出警。如果没有大事,这就是浪费人力物力。”
“政治老师说遇见坏人要报警。”仁真说着,忽然委屈起来。“老师,难道你不感动吗?没有电,没有信号,我一路跑着去派出所才叫来警察的!”
时笺有点儿感动。
感动中藏着窃笑。
让仁真先回家,时笺拿起电筒准备再去一趟派出所。
结果发现大家都在楼下的办公室。王校也混在其中,笑眯眯抽着烟,看着热闹。
小丽丽闻讯而来,没忘记给大家带瓜子、花生、巧克力。
纪夏望着王校:“贵校学生在打击犯罪上非常积极。”
王校用力点头:“俺也觉得!”
“但能不能请贵校长转告学生,男女间的感情很复杂,如果前男友距离前女友稍微近一点儿便打电话报警,不仅是浪费警力,还是占用公共资源,更阻碍了无数作家写美好的破镜重圆的故事。”
“俺也觉得!”
“最后,烦劳贵校加强对学生思想道德的教育,最起码让他们明白岳飞的苦处。”
“俺也觉得——俺觉得这个不对。你的冤屈凭什么与岳将军相提并论?”
纪夏点头:“这是比喻。”
时笺冷冰冰插话。“是类比。王校,说正事。”
孟子辉坐在一旁,烛光昏暗,却掩盖不住他望向时笺时面上的笑意。
随行的小张、小王清了清嗓子。
经过昨天的那件事,且又看见王校与纪夏谈笑风生,他们说法做事也比昨日随意了许多。
小张上回在纪夏这里没有讨要到便宜,这次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洪亮。
“纪夏,昨天才见了面,今天又见面。你长得这么像偶像明星,想必经常关注娱乐圈。应该知道明星们经常发表‘此次占用公共资源实在抱歉’之类的消息。你昨天占用一次,今天又占用一次。难道你不觉得羞耻吗?”
“所以可怜的孩子报警是错误的?要不麻烦王校告诉学校孩子,遇见可疑的事情不要报警,切莫占用公共资源?”
“你这人——”
时笺恨不能挖一个坑跳进去。
小王接上话头:“纪夏。不要觉得我们笑眯眯同你说话你就觉得自己成了香饽饽。马书记说了,做群众工作要严厉,也要温柔。还是你想要在派出所住一夜?我们的目的是彻底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闹出问题的人,所以……”
纪夏生出双手。“请。”
“你这人——”
小张、小王一道瞄向纪夏。
又一道瞄向时笺。
时笺拿起一本书。
恨不能将书页贴在眼睛上。
孟子辉对小张耳语几句,小张复又提高声音:“你要不要仔细思考下为什么每次都是你?说,这次又想做什么?”
“我害怕,想要找间房子”
“学校那么多男老师,为什么站在女老师门口?”
“因为她是我前女友。”
“‘前’!身为男人,这样缠不觉得羞耻吗?”
“不觉得。前女友四舍五入也是女友。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闹别扭的男女被关在小黑屋一夜就能恢复关系。”
“别把耍流氓说得这么动听。小说里还写那些黑.道人物、索马里海盗个个英俊潇洒,帅得丢进娱乐圈就能成顶流呢!真要那么帅为什么进黑.道当海盗?难道不知道去找个富婆?”
纪夏想了想,举起大拇指:“观点很好。但我认为,一切总有例外,万一真就有个帅得惨绝人寰的男人偏偏想要体验一下在枪林弹雨中散发自己青春的热力呢?比如,我曾经看过一段资料——”
“你这人——”
王哥和小丽丽磕着瓜子,看纪夏与两个警员争得脸红脖子粗。
时笺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悄悄逃走。
孟子辉跟了出来,听着办公室吵吵嚷嚷的所谓审讯,看着身边恨不能将头拧下来塞进肚子的时笺。“他一直这样?”
“杠精转世。麻烦拘留,谢谢。”
“如果他对你造成危害,我们会以‘猥亵妇女’将他逮捕。”
“口舌之争罢了。”
“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们一般只是教育几句。”
望着同小张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纪夏,时笺想了想:“那我可以告他袭警吗?”
孟子辉笑出声:“不行。”
时笺遮住眼睛,选择闭目塞听。
“你爱他?”
“……忘了。可能还爱,也可能只是见一个喜欢吵闹的故友。”
孟子辉没有再多言。
喧喧嚷嚷大半夜。
纪夏终于去了派出所,不是拘留,只因为他和小张小王争着争着争出了一点儿兄弟情义。
加上王校在一旁力证他不过是一个喜欢画画的文艺男青年,艺术家,不同一般人有点儿区别,凭什么被称作艺术家?美术生,桀骜不驯很正常的!
纪夏用力点头。
时笺:“王校。拜托,请不要用你有限的逻辑与知识侮辱‘艺术家’和美术生。”
纪夏终究还是走了。
时笺却再也睡不着。
和好吗?
记忆回到五年前。
她妈妈时倾手握擀面杖对着纪夏痛骂——有娘生没娘养!
纪夏当时的表情,时笺永远都忘不了。
和好吗?
算了吧。
东西坏了,再修补也会布满裂痕。
幸好,第二天清晨,路通了。
因为在修路,也为保证大路畅通,县政府在各村都配置了小型挖掘机。再也不会因为路况不好而中断交通超过四十八小时。
依旧没有信号,时笺只能拜托仁真去找格桑大叔,将纪夏和他的所有东西尽数搬上政府配置的乡村客运小车。付了车钱,担心纪夏在M县一时找不到充电的地方寸步难行,又给了他一个5000毫安的小型充电宝。
“时笺。我这么远跑来,你真要赶我走?”
时笺想了想,再一次将话说清楚。
“纪夏。”
她承认,当初跑来支教有纪夏的原因。
但不也有妈妈时倾的原因。
也有看见招支教老师的广告后想要试着为社会做一些事的原因。似乎这样就能从另一方面弥补对母亲的亏欠。
“那为什么不和我走?”
“纪夏。我说得很清楚,五年了,许多事都变了。你不可能要求一个五年没有见过你,甚至连你的一条消息都没有得到的人见到你便欢欣雀跃。我不贱。你也不贱。别这样。”
纪夏盯着时笺看了很久。“时笺。我明白了。”
纪夏明白了什么?
时笺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望着带纪夏离开的乡村客运,时笺松了一口气。她放了他自己,也放了自己自由。
可自由不等于欢喜。
大脑说一切都过了。
心说,不,你没有。
小丽丽靠近她:“时笺,清除文档,覆盖比删除更有效。”
时笺不想覆盖,也懒得删除。
爱情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山无棱,江水竭,夏雨雪,乃敢与君绝。也是红烛之下、黄泉之约。
她的痛苦却不只是爱情。
她当年的确是用支教来逃避,逃避的却是家庭。
而孩子们的眼睛,他们温柔呼喊“老师好”的声音却让她感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