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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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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尔伍的弟弟第二天来到学校。
他说他哥哥不来学校了,不读书了。
消息传出,乡政府马静思带队控辍保学,要将跑回家“追求自由”的小家伙一个个提着后脖颈子拎回来。
“‘后脖颈子’这个比喻……”乡政府小王欲言又止。
“你再说一遍?”
“优秀!”小王竖起大拇指。
马静思哼了一声,分外傲娇。她扯扯时笺衣角说要来一位新所长。明天到。“你伤心吗?”
“挺好的。”时笺笑笑,将马静思想要说的话敷衍了过去。
“听说你们连游乐园都去了。”
“正因为连游乐园都去了,才觉得真的不合适。”
“感情需要试错——但我觉得他比你那个每天呆在家中神神叨叨的前男友好。你要深思。真的要深思。结了婚就是一辈子了。”
结了婚才不是一辈子,结婚不过是另一个冗长故事的开始。有人能将故事写到终局,有人中途换了男女主,更有的,结婚后发觉对象ooc。
时笺心里想却没说出口。
纪夏在一旁不断嚎自己也要去。
马静思冷着脸拒绝,扯扯时笺衣角,挑眉,一脸邀功。
“但王校说他不想去。待会儿有检查,中层走不了。”纪夏补充。
一个学校总得去两个人。
马静思只得带上纪夏,一脸嫌弃。
时笺以为又要坐老百姓的摩托车。
几年前她因为另一场劝学也去过一次。
与她同行的也是马静思。
山路蛇一般蜿蜒崎岖,一边是偶有落石的山坡,一边是没有任何防护的山崖沟谷,摩托车从满地的碎石、泥泞上过,晃啊晃啊,上上下下,若不是害怕被大嫂误会、时笺却恨不能死死抱住开车的大哥、把自己变成一块狗皮膏药。
扭头看马静思,她稳如泰山,手中拿着拿着手机和别人发的消息。
时笺心中大喊一声某种草。
这次上山用的却是汽车。
好几年没有上去,道路变了。
路上铺上了厚厚的水泥,从山下一直到山顶村寨。
开车的是一个汉话说不清楚的中年男人,马静思坐副驾,时笺、纪夏还有乡政府的小王坐第二排。
小王性别男,个头比许多中等个的女人矮。也因此受过不少调侃,他知道自己的弱势,为了弥补便将一张嘴练得偶尔灿若莲花,偶尔油腔滑调,偶尔满口屁话。根据说话对象灵活运用。
纪夏说想试一试开这种山路。
开车师傅好言相劝:“纪老师你开不上去的。”
小王说:“是男人就不能认怂,是男人就不能说自己不行。纪老师,上!这都不敢上还能上谁?对吧,时笺老师。”
马静思都不说话,时笺自然懒得搭理,看着车窗外的水泥路和护栏,与马静思说起上一回坐摩托车来这里的事。
忽然听见纪夏幽幽说:“你怎么不上?小吧。喔,别误会,我没说别的。我说的是你开这车的话可能踩不到刹车。”
杀人诛心啊……
前方是一个急弯。
不知什么之后落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挡住了部分山路。留给汽车的路很窄。
马静思说要不下次来,先找个挖掘机把这东西处理了。
开车的师傅却说不难。汽车一侧距离巨石越一公分,擦着巨石缓缓过,另一端距离悬崖约五公分。
时笺紧张得感觉自己的脚趾几乎抓破鞋底。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
纪夏死死抓着她的手,带着就义的大义凌然。
记忆中似乎还是第一次看见纪夏这么怂。
同样很紧张的小王抓紧时间扳回一城:“你不行。”
纪夏憋出笑,指着方向盘:“我知道你行。”
小王也怂了。
还是师傅行,顺利将车绕了过去。
从大石头绕出,时笺松懈下情绪,想要抽手。
纪夏却紧紧抓住:“别怕我在。”
刚才是谁被吓得一脸僵的?
这种时候身边有个人也挺好的。
小王乘胜追击:“不是说不怕吗?还抓着呢。”
纪夏:“有人抓,你羡慕?”
“我告诉你,我有的是人抓手。”
“幼儿园?学前班?还是做游戏的时候?”
“你懂什么。”
“嗯,是不懂。”纪夏抓着时笺的手顺手放在腿上。“有人牵的的确不懂。”
第二次杀人诛心……
快到了。
因为罗尔伍的家还在高高的山上,从大路去他家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汽车过不去。便在孩子亲戚家等。
向下看,学校、乡政府、派出所,卫生院皆收入眼底。道路变成一条带子,“带子”上,黄色的挖掘机缓缓爬坡。
山下已有了几分浅薄的绿意,依旧有小草奋力探出头来。
等待的过程中时笺看见灌木丛中有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鸟窝,仰着头,灰灰暗暗的窝仰着头看着天空。
远远听见摩托车的声音。
罗尔伍来了,戴着一顶小小的帽子,帽子下是一双大大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没有了清澈。他似乎在一瞬间长大,稚气悄然不见,从孩子变成了一个成人。
“不管怎么说,初中毕业证终究还是得拿一个才是。人的一生很长,能遇见机缘一飞冲天的人极少。”
“家里的事政府会帮忙。我们不会让一个孩子失学。”
“你还这么小啊!”
小王喋喋不休。
各种安慰不休不止。
孩子的妈妈转过身,摸了摸眼睛。对靠劳力为生的人来说,失去了壮年的男人就像失去了一片天。
央斯基读小学的时候曾问时笺:为什么要读书?
时笺说,为了给未来更多的可能。
马静思和小王一人一句,罗尔伍抱着头,似乎哭了。
时笺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抱住他。
小王赶紧摸出手机咔嚓咔嚓拍张照片。
时笺有深深的不适感。虽然这是小王的工作。
“回学校吧。”
“我需要照顾家里。”
“好歹拿一个初中毕业证吧,现在做什么都需要一个初中毕业证。”
“我成绩不好,家里需要一个男人。”
时笺看着那张稚气的脸,和少年白头、长相成熟的弟弟不同,身为哥哥的罗尔伍长着一张娃娃脸。
时笺轻轻说:“我知道。但至少拿个初中毕业证吧。未来很长的,很长很长。”
一粒冰凉的水落在时笺脸上。
仰头看,竟下雪了。
山下细雨连绵,山上细雪纷纷。
“下雪了。罗尔伍。”
罗尔伍没有抬头。
“罗尔伍,老师知道你担心什么。”罗尔伍的家住得很远,两个儿子去学校后家中便只有她妈妈,有的男人心术不正,有的更是胆大妄为。所以罗尔伍妈妈需要他在家。
马静思将罗尔伍妈妈叫去了角落。
时笺抱着罗尔伍,感受雪纷纷落下。
每个人都说了很多,每个人都几乎忘了自己说了很多。时笺也找到罗尔伍妈妈。
“反正只有一年多了。义务教育又不交学费。好歹拿个毕业证,许多地方找工作都要毕业证。多读几年,多多少学一点儿,等他再长大一点儿再说。”
说不上是软磨硬泡,还是好言相劝,最终罗尔伍妈妈让了步。
汽车缓缓下山。
那块大石头被挖掘机清理掉,山路畅通。细细密密的雨雪却停了。
罗尔伍骑摩托车,比他们早一步到校。时笺陪着他走了一段距离,看见班上那群小东西一个接着一个走来迎接罗尔伍,帮着他拿书包和行礼。
仁真:“语文老师,为了庆祝罗尔伍回学校了,我们可以不可以不补假期作业了?”
“……请不要让我说‘滚’字。”似乎天塌下来还有仁真的嘴巴顶着。时笺抬头的时候却看见罗尔伍混在一群小子中,一群小子眼巴巴看着她。
痛苦需要自我消化。
也需要有人陪伴着帮助忘记。
纪夏问:“所以你就允许他们不补作业了?”
“算了吧。反正也是乱写。我们读书的时候假期作业不也做成了这个鬼样子?”
“可用朋友的这种事情取消作业——”
时笺一脸严肃,说:“纪夏,不要这样说。真正陪伴罗尔伍度过困境的是家人,也是他的朋友,作为的老师能做的其实不多……仁真也没有爸爸。很多事他们很小就被迫体会,也比我们能够体会,比我们知道什么是陪伴什么是安慰。人永远不要用一两句话,对某件事的一个态度确定一个人的品性。”
纪夏没有说话,只是拿过时笺丢在地上的篮球。下楼去找学校的小子们玩。
时笺远远看着,和小孩混在一起的纪夏似乎回到了大学的每个下午。
学校里,中层们调整好了课表,少上了一个月的课,但中高考的时间不会改变,期末考试的时间也没有改变。教学任务比以前重很多。
艺体美被挤压得喘不过气。
纪夏抗议。
王哥义正辞严:“美术中考要考?”
“不考。”
“那就算梵高重生也得抱紧语数外的课本。何况小学也有美术课啊。”
“还有更多要美术课的老师。对吧,时老师。”
时笺瞪了他一眼。
清清嗓子,王哥赶紧找补。“金主啊,话说你觉不觉得学校的这面墙看起来太单调了?”
从那天起,学校多了一个每天坐在白墙前画画的纪夏。纪夏说美育也有很多种方式。他得空时提出捐助学生读书的事。
“没有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已经帮学校很多了。再帮下去,便会有学生认为穷便理应得到全方面的援助。”
王校说得认真。
升米恩,斗米仇。任何地方都适用。
“你想捐助的是罗尔伍吧?可他读书不行,考上的几率很小。他妈妈缺的不是钱,是安全,这种安全除了儿子,谁都给不了。真考上了有本地钱人主动捐助。努力,捐助是锦上添花,不努力,捐助是屎上雕花。何况人总是要长大的,世界上也的确没不止读书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