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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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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倾去当了志愿者。
她总说忙碌会让心情好了许多。但时笺知道,真正让妈妈心情变好的是她老周、她生物学父亲。
老周新开的酒楼停业了。
开酒楼时他借了很多钱,原本可以在春节时大赚一笔,打响名号,如今却被迫停业。不论停业多久,银行的贷款却依旧要还,且不会给他留有回旋余地。
本以为可以在经济腾飞的浪潮中一飞冲天,却一颗时代的灰尘压着坠入了深渊。
时代的灰落在个人身上便是一座山。
“报应。”时倾笑着说。
老周总说自己有很多很多钱,不怕任何风浪。
不真正面对风浪,谁都认为自己可以乘风破浪。
“我太了解他了,口袋里有一毛钱就敢用两毛,很有冲劲,但有时候不一定能冲对。好高骛远,一心两用,还有日常消费——他妈、他现在的老婆,还有他养的那些小的,哪个不要钱?看起来浑身名牌,出一点儿事就扛不住。”说着,眉飞色舞。
时倾开朗了许多,做志愿者时脸上也总带着笑容。
在一起工作的志愿者中有许多人担忧未来,忧心不确定性,她却总笑着劝慰: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时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
可人类的历史不就是这样闯过一次又一次灾难的历史?人类击退一次又一次疾病的围剿,天花、痢疾、鼠疫、海啸、地震,人类惊叹大自然的伟大,却又固执的将大自然改得更适合人类居住。漫长的岁月中人类从未退缩。
这一次也一定。
时笺这样安慰班上的小孩。
从那天起她有很长时间能联系上纪夏。纪夏没地方去,便一直住在酒店,他在这座城市没有家。还好他现在不缺钱。
“时笺,我可以来你家吗?我想你了。”二月中旬他发来消息,他换了微信头像与背景图,是他偶像。这段时间他画了很多画,每一张都是逝去的青春。
“时笺,我还有钱,酒店也住习惯了。但我就想你了。”
时倾知道后暴跳如雷:“眼下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让陌生人进小区?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可是情况紧急……”
时倾没有吵,背着光,她的表情模糊不清。
“那天动手大人,是我的错。可你那天为了见他从水管爬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妈妈?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摔死了妈妈该怎么办?”
时倾颤抖着,咬牙切齿。
从那一刻起,她便彻底恨上了纪夏。
她从嫌弃纪夏没钱变成了恨。恨这个油腔滑调的混小子骗走了自己原本乖巧懂事的女儿!让女儿为了所谓的爱情做出那么危险的事情抛弃了相依为命的妈妈!
往事依稀可循,真相沉淀在层层叠叠的愤怒之下。
时笺看着妈妈颤抖的肩膀,心坠入一片黑暗。
她抱怨纪夏一走了之,埋怨妈妈那天无情无义,却从未想过其实是她抛弃了妈妈。
她小心翼翼站起来,坐下,轻轻抱住妈妈的肩膀。
时倾拉过她的手,捏了两下。时倾的手上满是茧子,时笺的手却还柔软光滑。
“抱歉,我从没想过……”
“和妈妈说什么抱歉?”
在时倾眼中,要道歉的始终是纪夏。
是他教坏了时笺。
“打他是我的错,可我绝不允许我的女儿和一个找不到正经工作的美术生在一起!画家,哪有那么多的画家?我在男人身上吃过苦,便不希望你继续吃苦。”
她说女人可以要求男人有钱,可以要求男人有长相,可以要求他有地位能力。
最可笑的是只要求他对你好。
现在对你好,将来他不再对你好,那你便会一无所有。
“妈妈当年也对那个男人好。也只要求那个男人对我好,结果呢?”
时倾抽泣了两声,语重心长。
“别吃回头草。穷人也需要自尊。在他最低落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不是你,将来你嫁给他,你们吵架时他便会用这件事情来胁迫你!威胁你!嘲笑你!当初你爸爸就是这个样子,其他的阿姨家也是这个样子。”
“所以,你让我相亲有钱男人,只为即便感情淡了,钱还在?”
时倾重重点头。
她吃够了没钱的苦。
时笺想说如果是这样,和纪夏在一起也是一样的,就算感情淡了,钱还在。
她却不再争。
她似乎站在一片废墟上,身边全是深深的沟壑。她嘶吼着,却求救无能。
她给张晴打电话:“她的恨意与其说是对纪夏,不如说是对我。因为我抛弃她了,她以前被老周抛弃,现在又被我抛弃了。原来是我让妈妈感到寂寞了。”
“正因为是亲人,正因为你爱她,所以才会感觉寂寞。人不会在乎陌生人对自己的态度。”
时笺看着窗外,依旧寂寞,依旧安静。“可惜喝不了你的黑咖啡。”
“现实很苦涩,说起现实时需要一杯散发着巧克力香的可可。”
而爱情太过甜蜜,连苦涩也带着可回味的甜。
讲述时才需要一口黑咖啡配一口往事。
用往事下酒,慢慢遗忘;用爱情下黑咖啡,缓缓告别。
“时笺,你最近和孟所长联系过吗?”
“有。他忙,我也忙,也没什么可说的。”
孟子辉忙于疫情的相关工作,封锁,检查。她忙着学校的事,注意每个学生的动向也是为抗击疫情出了一把力。
全国上下齐心协力,要与这场疾病抗击到底。
人是不会被打倒的,自然的力量,灾害的力量,天崩地裂,但人凭着一颗坚韧的心,总能够闯出困境。
“你的心态真好。孟所长很忙啊……”
时笺很快察觉到张晴越来越喜欢在她面前提孟子辉。
“喜欢就去追好了。”
就像她当年从水管爬下只为了追赶那个或许会彻底离开她的人。
“有什么话就当面说,不要憋在心里,不要弄成我这样子,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很好的人就应该和很好的人在一起。”
张晴问的小心翼翼:“你不生气?”
“不生气。我拒绝得清楚明白。所有的关系在‘朋友’的界限内。他也明白。”
“时笺,你真不想试一试?”
时笺望着窗外,有一道光从灰白的云层中透了出来,今天似乎是个晴天呢。“就算捂着眼睛,闭上嘴巴,浏览记录也会告诉你,你喜欢谁。虽然最好的忘记是覆盖,但对对方不公平,他的存在不应该是为了覆盖掉另一个人。爱他的时候就投入所有的感情不要害怕受伤,不爱了便收回所有的目光不留一丝一线,我始终这样认为。”
学校事情太多。
而她又联系不上纪夏了。
人的心其实很小,装不了太多的人与事。
各种数据整理,各种打卡,各种提交,各种联系不上学生,各种能联系但学生不会做,需要一步一步慢慢教。
小丽丽给她打电话,声音里充满悲催。情况收集表太过复杂,她班兰木措作为是全家最高文化水平——小学二年级,承担起全家数据收集任务。
“还好这娃娃聪明,一点就通。”
“不然你恨不能自挂东南枝哇?”
“嗯。你呢,时笺,还好吗?”
时笺说起自己的班,同样的任务,她发了录屏,发了截图,发了文字整理,本以为万无一失,她可爱的央金卓玛却还是做一步截一个图给她:老师,然后呢。
然后?
宝宝,你看看群消息啊!!
还能怎办?
惯着吧。
央金卓玛发一步,时笺看一步。
时笺又说起曾有一门让学生体会失去、感受情感的课程,内容大概是选四个最重要的人一起去旅行,旅行中你们遭遇了不测,你必须从四个人中划去一个,你选择谁。
一个一个,删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听示范课时,划到最后一个人时教室中早已泣不成声。
时笺也在班上试过一次。
央金卓玛“嗖——”划掉最后一个,开开心心问:老师,然后呢?
“哈哈,你那娃缺根筋吧……”
时笺笑了笑:“不,说明她很幸福,她至今不知道什么叫做‘失去’。”
“时笺,如果是你,你划掉谁?”
“我选择划掉自己。”她再度看向窗外,小鸟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不知道小野猫们有没有找到食物。
时间继续往前,从不回流。
时笺忽然联系不上班上的罗尔伍,帮着打了几天卡后才找到。
“为什么一直不打卡?”
“老师,我爸爸喝醉酒从楼上落了下去,摔死了,我不读书了,我要养弟弟。反正我成绩差考不上学校。”
心“咚——”一声坠入谷底。
时笺盯着微信页面不知道说什么,打电话也没人接,很久才回复:“你才14岁,好好读书,养什么弟弟。成绩差没关系,只要努力就好。”
“老师,妈妈说家里需要一个男人,我是男人,我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在家,别人会欺负她的。”
“你、好好读书。”
罗尔伍再也没有回复过她。
时笺用手覆盖着脑门,哀思沉沉。她给罗尔伍发了丧礼。丧礼收了,只回复了两个小小的字。“谢谢。”
青春的结束在一个瞬间。
那个瞬间,男孩成了男人,扛起了家的重担。
就像人往往从察觉父母真正老去的那一刻开始才真正长大。
时笺从后面轻轻抱住妈妈。头靠在她后背上轻轻蹭了两下。
“又怎么了?”
“没事。你还在,真好。”
何等庆幸,我已长大,你还在我身边。
那些曾经的芥蒂终究会在岁月这条长河的清洗中化作细细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