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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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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夏拿着画笔头也不抬:“我没干过。”
他笔下的两只小仓鼠正手牵手去采蘑菇,半路遇见了恶魔侵略地球,恶魔侵略地球是因为爱上了粉红色的小仓鼠,因为恶魔是宠物控。
接下来纪夏用十个分镜从恶魔的仰视、俯视,正面、侧面等各个角度表现恶魔的强大,且每个分镜中至少有五十字的恶魔的表白,中心思想是粉红色的小仓鼠你好可爱,你真的好可爱,你真的真的好可爱。我爱你啊我爱你,我真的真的好爱好爱你。
——他不红,是有理由的。
可时笺却也能一眼看出纪夏说的是真话。他撒谎时会不自觉抬起两条眉毛,眼神会躲闪,标准的美剧式撒谎。
但小孩子不会无缘无故撒谎。
细问,四年级的小孩说美术老师说喜欢就要说出来!因为教美术的体育老师对八年级班主任就是这样说的!
值周的张老师盯着时笺,用力哼哼两声。第一声“哼”的意思是“我说得没错吧?”第二声“哼”的意思却是“看你怎么给他们班主任交代!”
值周老师走得趾高气扬,去叫四五年级的班主任。
来学校这么久,时笺最怕的是:班主任间的battle。
对每个班的班主任而言,自己班的小宝贝怎么会错呢?一定是别的班的孩子先犯的错!
熊起来的班主任与“熊家长”相比也不遑多让。
无言望着纪夏,时笺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积攒了一小股火。
纪夏噗嗤一笑。“你不开心。”
时笺将脸侧向办公室窗外,今天又是个晴天。末了,都懒得看纪夏一眼,连问都漫不经心:“很骄傲?”
“你不喜欢?那我会改的。”几乎没有多少情绪起伏的回应反倒是纪夏最认真的模样。
时笺有时也很好奇,中二病泛滥的纪夏,正经的纪夏,胡作非为的纪夏,拿起画笔便舍不得搁下的纪夏,丢掉国外的事业千里迢迢跑来飞歌学校的纪夏,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纪夏。
现在的纪夏似乎越来越像时笺在大学时遇见的那个纪夏。张狂,胡闹,时常做傻事,可看见他,气过后又总能笑出声来。
班主任battle也正式开始。
四五年级班主任互相责备对方将自己班上的小孩看好,自己班的孩子怎么会错呢?就算错,那也是小错啊!对方班级的孩子就是犯了大错!就是班主任没教好!不服?找校长说理啊!
两人一道看向时笺。
时笺肩头一耸,眼珠一转:“他们还是孩子啊!”全中国通用的话在这种时候看似用起来格外容易。
末了却强调:“所以不要放过他们!好好教育!早恋是错误的!”
“那也得你前男友不再胡闹!”
“前男友,与我无关。但他不会胡闹了。”时笺笑笑。
不会了。
纪夏不会再胡闹了。
一旁的纪夏画着画,微微点头。
班主任battle结束。
“你们班主任经常这样?”
“今天气氛较好,平常吵得更厉害。”
“真想看你吵架。我们当年似乎很少吵架。”
“所以就分手了。”不吵不闹,那些压在心底的话一点一点聚集成洪流,毁掉一切。
乡政府忽然来了个手拿文件的小女生,她找王校。
小女生一眼瞥见纪夏,脸颊微微红,却还是壮着胆子靠近。“你好,老师,我是乡政府工作人员,请问可以加一个微信吗?便与日后联络。”
纪夏盯着画纸,头也不抬:“不加。”
“可是……”
“有事找校长。”
“王校长也会喜欢我们各部门间……”
“我不是这个学校的,他没权利管我,你没权利加我,我没义务答应你的要求。离我远点儿,你当着光了。”
赔礼道歉的是时笺。“他就这德行,别介意……”
“好霸总啊……”小女生的脸更红了。
时笺无言。
如果将纪夏的建模脸换成路人脸,还能感觉到霸总?
怕只会觉得他没礼貌。
忍不住腹诽:“这么多年,你在对女孩上似乎没有任何进步。”
“时笺。这么多年我只有你一个,自然不知道该怎么‘进步’。”
说改便改。
纪夏没追着时笺犯中二病,他学会了骑摩托车,也买了一身毛茸茸的冬日穿的藏装。三天两日去找本地藏族画家交流绘画。回到学校依旧与时笺抢课,也没忘记将时笺班上的仁真扣在办公室画横线、竖线。
“这孩子有天赋,但你们学校几乎不上美术课,这些孩子的天赋根本没人看出来。太浪费了。”
纪夏说仁真有天赋,便一定有天赋。
明年中考,仁真若要靠中考成绩上不了高中。在时笺看来画画也是一条出路。何况她一直对班上的学生说:成绩重要,但不是唯一重要。爱心,勇敢、自尊、自信、自强、健康也很重要。
仁真却不领情,他几次三番找到时笺,浪里浪气地抗议:“喔呵呵。语文老师,我没有天赋的呀!你给你的对象的说一声的别为难我的了呀!”
“你的中文是散装的?”
“语文老师!所以你要给我上语文课啊!”
“哟。我们班只爱打篮球、一开口就像外国友人的仁大哥终于要学中文了。”
“央金卓玛说,两害比一下——选小的那个!”
“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对!就是这个!”
眼角一挑:“所以我是‘害’?”
小动物的直觉让仁真几乎将脑袋缩进藏装:“……语文老师,你是不坏的那个‘害’!”
好气又好笑。既是仁真要求,时笺便顺手给他布置了一篇作文《论如何“两害相权取其轻”?》
第二天批改作业。
时笺差点气背过去。
作文大致内容概括:语文老师嫁给河对门所长,教美术的体育老师就会知难而退,两个害虫便一起被消灭掉了!
批注:……
时笺写不出来。
“现在的小孩真成熟啊……”小丽丽感叹道。“我这个年纪做的最过分的是打了想要欺负我的女生。时笺,你这个年纪在做什么?”
读书。
时笺初、高中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读书。
“好无聊。”
时笺不服气:“电视剧里的青春是小部分人的青春,大部分人的青春只有五三。”
明年,她班上的小孩会进入初三,而后收到人生中第一本五三。
想想都有些激动。
十二月十八日。
周五。
天更冷了,阳光铺满操场的时候几乎快到十点。河面上漂浮起细碎的冰,学生人手一件加厚毛的藏装,用毛巾裹着脸,做操的时候跳得一个比一个高。
时笺开始上本学期最后一课《昆明的雨》。说明文单元提前上了。
提问:本文线索是什么?
抽的依旧是泽丹。
泽丹抓耳挠腮,慌得四处看。
带着一丝磕CP的快乐,时笺下意识看了眼央斯基。
可这次忧心忡忡不是央斯基,而是班上的泽珍。
央斯基微微瞥向泽丹的目光中带着几丝愤恨,泽珍却藏着一点点欢喜。
时笺从泽丹身上嗅到了一丝渣男的气息。
课后找个借口招来“线人”拉姆斯基,问起,拉姆斯基说泽丹忽然就疏远了央斯基,日日与泽珍打成一片。
“在谈恋爱?”
“没有。”
时笺准备与泽丹谈谈。
小丽丽反问:“你要和泽丹说什么?告诉他今天不和央斯基说话、和泽珍说话是罪过?还是告诫他早恋应该一心一意,不能见异思迁?”
时笺在课堂上时笺口若悬河,这一刻河水却封冻了。
怎么做?
观察。
万一弄错了呢?
偏偏中午又有人告状,说央斯基很伤心。
时笺赶紧拐弯抹角将泽丹叫来办公室,批评了语文作业、批评最近表现;批评了最近表现而后批评今早的卫生没打扫干净。趁泽丹不备,看似漫不经心问道:“最近有没有欺负央斯基?”
“没有,老师,那是误会。我没有欺负她。”
分明很简单的几句话,时笺却确定自己嗅到了一丝渣男的味道。
观察。
仔细观察。
小丽丽拍拍时笺的肩膀,语重心长:“过来人的经验,你班上这位渣男有变海王的潜力。毕竟你班这位渣男没任何优点,就是长得365度无死角的帅、身材好、个高腿长、嘴巴还特甜。”
“为什么是365度?”
“比最帅还多5度。比如你那前男友,最大的优点就是那张365度无死角的脸。”
可360便是一个圆满,多5的意思,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只有5。
时笺莫名烦躁。
放学前临时开班会,内容:早恋的危害。
学生回家。
时笺教过的学生中家住得最远的回家需要五个多小时。
学生离开后,学校空寂了许多。
她的烦躁却未有丝毫消减。似乎所有的平衡都从纪夏出现的那一瞬间便被打破。
——连她磕的CP都莫名被拆了。
脑中却出现乡政府小女生来那天纪夏说的话:时笺,我依旧不会讨女孩欢喜,依旧被你说中二病泛滥,因为这么多年,我只尝试过讨你一个人欢喜。难道你不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被渣男欺骗感情?
果真什么感动的话从纪夏口中说出来都变了味道。
打开微博。
纪夏又暗戳戳更新了《仓鼠帝国》。
终于有了一个转发,同时评论。
那人评论时没忘记@猫咪饭盆里的性感仓鼠。然后写道:从画风上看,作者四肢不健全且审美能力低下;从分镜对话看,怀疑作者小学没毕业。
那人的ID:纪夏大大永远的神!
时笺忍俊不禁。
这是——传说中的反串黑?
盯着留言,看眼ID,她终于将头埋入枕头,笑得喘不过气。
微信响了一声。
是纪夏。
作为新入职的老师且同时作为时笺班上的美术、体育老师,时被迫重加了他的微信。
纪夏的微信头像是一个小仓鼠。
纪夏传来的是一张截图。
“时笺!这是我重归江湖的第一个转发和留言!”
“时笺!我终于有黑子了!”
“时笺!黑红也是红啊!”
时笺缓缓打出一段话:一个转发,一条留言,娱乐圈所有顶流的黑子加起来造就的红都不如你这总共50个阅读的条漫黑红。
纪夏不再出声。
夜色沉睡。
连在原野撒欢的喧闹的野狗也静了。时笺却睡不着。只是躺着,笑一阵,想一阵。终于爬起,从抽屉中抽出一个两年前用的旧手机。
初来飞歌学校时时常断信号,移动断了电信断,电信断了联通断,联通断了移动断,所以不少老师同时有两张电话卡,一张移动、一张电信。王校日理万机,自然三张。时笺那时很害怕纪夏找不到自己便也买了三张电话卡。
后信号好了,留了两张,一张常用,一张基本闲置。
充电,开机,太久没用的手机卡得像一只迷路的蜗牛。重新下载微博并注册了新号。做完一切后已经过去半个小时。
ID:风轻云淡1971
背景图:远山。
头像:蔷薇花。
签名:半生沉浮。
自我评价:爹味爆棚。
时笺关注了一大堆宠物、美食、养生、育儿、旅游博主。点赞,留言,将自己的足迹湮灭于各种数据下。
纪夏是这个ID关注的第七十二个人。ID总共关注两百零三人。
做好这一切后时笺才转发了纪夏的条漫。
留言:年轻真好。
忍不住笑出声。
被自己傻到。
她在帮他?
他是国际知名插画集,随便一幅画都能卖出好几万。这样的人不需要她的帮助。
或许解释不过是口是心非。
或许,更多的,在时笺心中《仓鼠帝国》代表的其实是被社会磨得圆滑而世故后存在于内心角落的永不磨灭的少年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