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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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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不离送人回来了,凤宝宝已经把那只雪貂的毛梳理的根根分明。
那只雪貂卧在凤宝宝的膝头,眯着眼睛,神态越发的像一只猫。
不离进门,走到小姐面前。雪貂也就张开黑亮的眼睛瞧了她一眼,继续睡。
“不离,谈成了么?”凤宝宝仰起头问。
不离说:“生意是成了。小姐,这里头也没有事,不如回房去吧。”
“回房也没事做。”凤宝宝的眼神已经望向那边,从西边开着的那扇窗看去,能看见后院的白墙,墙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白雪,雪上一支腊梅,梅花的红被雪衬的更是艳丽。
不离起身,说:“那我们去逛后院。”
“还是你知我。”凤宝宝笑道。
凤府后院本是一个园林,以江南景色来布置,有山有水,构造奇特。
春天这里百花盛开,夏季这里荷叶田田,秋有一片苍茫之色,而到了冬日,这是白雪皑皑,红妆素裹。
但是这里的院子甚少开启,到了冬天更是关上大门,为的就是放着小姐进来。
凤宝宝喜欢这片地方,往往一玩就是半天。
有年冬天在这里和小丫头打雪仗玩到忘记了时间,到了半夜就开始发高烧,险些把性命送了。
所以凤府里有规定,后院的门在冬日里不能敞开,不防贼,不放偷,就防着好动的大小姐,要开,也要看大姑娘的意思。
小金炉子内的凤炭烧的通红,暖流从炉子不断流出,上面暖着花酒,花香酒气弥漫在这个亭子里。
亭子周围垂下厚重的帘,挡着外面的风袭来。
有一处地方的帘幕是半垂的,远远看去,那边的梅花开的正是时候。
喜鹊提着个饭盒小心翼翼的走上石阶。
听见清脆的铃铛声,凤宝宝从半寐半醒中醒来,看向身边陪着她的不离,说:“喜鹊来了。”
不离起身,掀开帘幕,一身大红衣裳的喜鹊已经走了一半的石阶,现在正停下脚步休息。
这个亭子在假山的最高处,往下能看到清泉徐徐流过假山底,远处是一片梅花林,后面是小池子,移步换景,只要掉转一个方向就能看到不同的画面,可谓设计精巧。
而从底下往上走是需要些时间,一条小道盘旋而上。
喜鹊踩着雪上来,手头的饭盒里又装满了东西,到了半路就爬不上去了。
不离走下去帮她拿。走到她面前,要去接过她手里的饭盒的时候,喜鹊猛的摇头,忙拿起篮子,一溜烟的跑上去,跑进屋子里,把重重的饭盒往桌子上一放,剩下的力气只够喘气的。
红漆饭盒打开,里头是一碟甜点。红色绿色蓝色黄色,各种颜色层层叠叠摆放,粗略看去,就像是一朵怒然开放的花朵。
喜鹊将甜点拿出来,凤宝宝眼睛发亮,坐起身,伸手拿了一块就往嘴巴里塞。
“别那么急着吃。”不离倒了一杯温酒,果然,凤宝宝吃的太急,被这个甜糕给咽到了。
不离把酒杯端到她嘴边,她张口饮下,顿时,酒的香和糕点的甜混合在一起,口齿留香。
凤宝宝的脸上泛起一层薄红,脸蛋显得红润起来。
“你也吃一口喜鹊做的甜点。”凤宝宝对不离说。
不离尝了一口,思量片刻,说:“这不是皇城八宝斎的味道么?”
凤宝宝笑道:“正是,前几个月你叫人给我带过来一份甜糕,我让喜鹊尝了一口,她就能做的一分不差。”
“的确不差。”不离再尝了一块红色糕点,做成薄片形状,仿佛一片花瓣,放进嘴巴里尝到的是花朵的味道。
凤宝宝跟喜鹊说:“不离想必也喜欢上了你做的糕点。喜鹊,你可是有出息了。”
喜鹊露出单纯的笑容,一张脸通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高兴的。
多么单纯的孩子。不离在心底想。
“皇城那边的景致是怎么样的?”凤宝宝问不离。
不离答道:“那里比这里来的开阔,放眼望去是一马平川。”
“那边的人也有赏梅花么?”
“那边的人也赏的。”不离答。
凤宝宝说:“那边也有梅花,那边也有人,只是总觉得天底下的景致独独是这边的最好。”她看向不离,说:“所以,你就过来陪我赏天底下最好看的风景。”
不离应道:“是。”
等把甜点用完,凤宝宝也有了倦意,喝了点酒,就披着披风倒头睡去。
不离将唯一一边卷上的帘幕放下。重重的帘幕挡住了外头的风,亭子里头成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凤炭在鎏金铜炉子里烧着,时有轻微的爆裂声发出,除此之外,很难再听见别的时候。
凤宝宝突然出声,叫着身边的人:“不离。”
“恩?”不离回头。
凤宝宝的眼睛闭着,没有睁开,嘴巴掀动,说:“不离,突然想起来,你离家的日子是越来越久了。”
这句埋怨的话进了不离的耳朵里,一时间无言以为。
回想起来,她在凤府的日子是一年比一年少。
没嫁入金家前,无时不刻不在小姐身后,而后半年是在金家,半年是在凤家,今年,如果不是小姐催着她回来,她没准……
不离走到凤宝宝的贵妃椅边,坐在小椅子上,拿起核桃,剥开外头黑乎乎的外壳,将剥好的肉放在瓷盆里。
她剥到第三个,凤宝宝见她一直都没有回话,张开眼睛,埋怨的眼神看着她,说:“你干脆不要叫不离了,你叫离开算了。”
说完,赌气的转身,不再理睬不离。
不离,不离这个名字是小姐给的,小姐说,你就留着别离开,永远的,知道么?
所以小姐叫她不离,每喊一次这个名字,就好像在提醒她,不离,你不能离开,你的命是小姐的,你要用一生去报答她。
这个名字就是一道枷锁,是一条绳子,捆着不离的脖子,无形的绳子在她身上缠了十年,也许会是一辈子。
“不离,满出来了。”凤宝宝小声的提醒道。
她看那瓷碗上核桃肉都已经堆成了小山,可是不离好像是在发呆,手中的动作不停,一直往那里堆。
不离转头看向手边的瓷碗,果然,已经堆积成小山了。
她把瓷碗放到贵妃椅边的小茶几上,说:“趁着新鲜赶紧吃。”
“喂我。”凤宝宝懒得动手,手脚缩在披风里头,拿着个手炉暖手,她出声使唤着不离。
不离拿起一块,凤宝宝说:“前一段日子爹为我找了一个大夫,据说是隐世的神医,爹请他过来为我看病,还费了一番周折。”
“哦,他怎么说?”不离将核桃切成小碎块,放到凤宝宝嘴边,宝宝还嫌那碎块太大,最好细到不需要咀嚼就吞下去。
“大夫说,我活不过这个冬天。”凤宝宝平平淡淡的说,好似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不离却冷了脸色,她的手一抖,瓷碗掉落在地上,生生碎成无数片,听见那声音就在自己脑袋里响着,脑子里也有那么一个瓷碗掉下去了,哐的一声,眼前炸开了一片白,而后是无尽的黑。
黑色来的汹涌,不离在黑色的迷雾中失去了方向。
感觉是一点点回到身体的,游走的魂魄一缕缕飞回来,她感觉到了刺骨寒冷的左脚,感觉到了颤抖的手……
耳边的嗡嗡声一直不停。她强忍着情绪,慢慢弯下腰,捡着地上的碎片,那些刚剥出来的富含水分的新鲜菱角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尘埃,变得肮脏不堪。
白玉沾了尘,比原本就在地上的石头还不如。
不离的手指握住了碎片,那碎片刺进手心,滚烫的血沿着手指往下流淌,而她却不觉得疼。
她的魂都没回来,身体都是僵硬的。
“怎么会呢?那大夫大约是瞎说的。小姐你信我,我能把你养好的。”不离对小姐说。
凤宝宝露出满意的笑,声音甜甜的唤了一声:“当然,我最信你了。”
“不离会把小姐养的长命百岁。”不离的眸子里已经有了淡色的雾。
凤宝宝从里头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握着,说:“长命百岁,那不离也跟着长命百岁,成么?”
“成。都听你的。”不离点头,点头,反复的点头。
凤宝宝突然发出轻笑,笑的急促了些,继而喘气起来,细喘着,却仍然笑着,一张脸因为喘气而涨红,嘴唇却越发的红艳,鲜红到近似胭脂沉沉的红色,不离忙从她的锦囊里拿出一颗药丸,让她服下去,凤宝宝还是喘了片刻,才慢慢平稳下来。
不离为她把脉,刚才的一番情绪激动让她的脉象混乱,而此刻去看,虽然脉象细数,但是较几年前依旧改善了许多,这样的身体最多是弱不禁风,但是还不至于成为一副将死的身躯。
等呼吸平顺了,凤宝宝才笑着说:“果然不离还是在乎我的。我说的话不离都会当真,这下我就放心了。”
不离的手猛的握紧,那被瓷片隔开的口子刚止住血,又破开了。手心有温热的血流淌。
早该想到,自己是对她的身体最了解的人,怎么会忘记了这几年来自己对她的细心调养的成果,明明就知道她的身体能拖上十年的,却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慌了神。
怎么就慌了?慌得跟没了魂的人一样。
凤宝宝笑的得意,她的手握成小拳头,细细捶着胸,刚才一阵喘气让她胸闷胸疼。可是却依旧觉得快乐。
她的嘴唇因为发病而显得殷红,而现在嘴角不住上扬,始终没有落下过。
不离,你还是在乎我的。
“不离,我想吃菱角。”凤宝宝对不离说。
不离开始剥菱角,面色依旧,时间似乎回到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变化。
凤宝宝喜欢这样的不离,沉稳,安静,而且是属于自己的。
她的视线越过不离的肩头,看到外头的一片苍茫雪地。
远处雪地上,一只白兔从雪堆中跳出来,蹦蹦跳跳的,还没走几步路,在一棵低矮的树木前停下,一只苍鹰从天而降,尖锐的爪子抓住那只兔子,展开翅膀,掠过大地,直接盘旋而上九天之外。那苍鹰最后化为了高阔苍天里一点黑色,消失不见。
那不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一个刹那,弹指一瞬间。
凤宝宝把这一切都看的分明。
如果能,这辈子就早点死掉,投胎到下辈子,去做那只苍鹰。
自由自在,至少能看到遥远的地方,看到那些只能从不离那里听到的景色。
她这残破的身体不知道何时有个尽头。
而到那个尽头,她要走上多少年?
她轻声咳嗽了几声,不离将在炉上煲的蜂蜜雪梨羹端上来,吹凉了,送到她唇边。
她张口就能吃到。
不离的指端还有未干涸的血渗透着,鲜血渗进指尖的纹路里,粉红色透明的指尖上有了一丝红色的纹路,像一块白玉上的红痕,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凤宝宝看在眼里,觉得赏心悦目,只是因闻到那血腥味而不断涌起的不适感让她皱眉。
她对不离说:“等下陪我去摘梅花好不好?”
不离说:“不行。”
“我听干娘说,她能把梅花酿成酒,我要喝她酿的酒。不离,你不从我了是不是?”凤宝宝娇声说。
“我叫下人去帮你摘。”
“不成,那些人的手都是脏的,他们摘下来的花没准是黑的,摘来了我也不要。”凤宝宝说。
不离沉默,定定的看着凤宝宝,凤宝宝以祈求的眼神回她。
最后,屈服的人,总是她。
“好。”不离屈服了。
不离将披风裹上她的身,包裹的一丝不漏,帮她把胸前的系带打上结。
凤宝宝垂眼,看着她纤细的手为她的系带打结。
“小姐……”不离说了一半,就没有了下文。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不离放下手,轻轻说:“外头雪地湿滑,小心着点。”
不离翻动着凤宝宝的披风边缘,将每一处地方都压平,好贴着凤宝宝的身体,不让一丝风进来。
凤宝宝的身体几乎是在药里头浸泡大的,所以,她的身上永远有一股药味,药味是苦的,无论用什么样的熏香去压,都压不住,浓郁的药味已经渗透了凤宝宝的每一处肌理,每一根头发,久而久之也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习惯了,就会觉得这种药味其实是香的。
再度闻到熟悉的药味,不离的心一震。
一阵悲哀怜惜的情绪泛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