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为褚

5、第5章

　　下午六点整，分秒不差，两辆通体漆黑的帕萨特稳稳在宏光机械厂门口前后排开，十分扎眼，惹得厂外路过的行人们都忍不住驻足观望。有些闲来无事的大爷大妈们就爱凑这热闹，干脆不走了，拎着自家外孙在对面“詹姐便民”就地坐下，都等着瞧瞧是哪位神仙莅临此地。自从宏光机械厂经济萧条后，门口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一时门庭若市，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肥猫领着一众厂工早早就在门口等候，几十号人两列排开，双手垂在身侧紧紧贴着大腿，个个强打起精神，衣服也早就换新，平整得几乎看不出褶皱，只是手套上还有些去不掉的汽油和污垢。估计是被迫牺牲午休时间，使出吃奶的劲儿又是洗又是搓，实在清理不干净的就只好向厂里暂时借用一套崭新的工服。

　　缺少充足休息的疲惫混合迎接领导内心的诚惶诚恐，偏偏还要被好事的围观群众指指点点，人人心里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和紧张。

　　肥猫特地换上了高价租赁来的西装领带，站在队伍前一动都不敢动，笔挺挺地站在厂房门口，向入口方向不断眺望。油光锃亮的额头上不时冒出黄豆般大的汗珠，划过他肥腻的大脸盘子，时不时还得抬起小臂反手轻轻擦拭，又怕脏了这身价值不菲的衣服。

　　“记住了啊，一会儿都听我口令，就照着刚刚我教你们的喊，都给我大声点，喊出咱们的精气神来，谁也不许出错。王鹏，你手别抖，眼睛往哪儿看呢！站好了！待会儿要是你小子把事儿搅黄了，看我不收拾你！”肥猫心里实在是惴惴不安，借着训斥的机会正好转移一下注意力，心里果然舒服多了，又恢复往日高高在上的态度。

　　这可是关乎自己后半生生活质量的重大转机啊！要是把这些搞投资的领导哄开心了，说不定合同一拿，字一签，这事还就成了，迎娶小女工再回老家盖新楼买新车，那都是弹指一挥间。

　　幸福生活就在眼前，只手可得，乐得肥猫心里仿佛开了花似的。

　　至于怎么给这些老厂工安排薪资，那得等自己的大事儿有着落了再说。要不是建设局的派人来，还算有点希望，老子早就捐款跑路了。

　　从第一辆帕萨特的副驾驶上率先下来一个约莫三十来岁、打扮得秘书模样的年轻人，腋下夹着一个棕色古雅的公文包，急匆匆从车头前绕到后座车门，毕恭毕敬地打开，一个衣着考究、文质彬彬的人从车内弯腰钻出。随后，从另外两辆帕萨特上也下来两位领导。

　　肥猫见状，也顾不上脸上瀑布似的热汗，一边一路小跑，一边激动地伸手就要和远道而来的贵客紧紧握在一起，声音都有些发颤：“钱局长，罗副局长，我代表厂里所有职工，热烈欢迎二位领导不辞辛苦来这里视察工作，让我们这个厂一下子蓬荜生辉啊！来，所有人准备，一二三起！”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宏光机械！众志成城！……”

　　众人顿时疯也似地鼓掌，口号声震天响，吓得两位主任一哆嗦。有些职工因为太过用力还差点把自己的脸憋成一只熟透的大头虾，脸和手都涨得通红通红的，实属滑稽。

　　不过两位主任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在这种阵仗下也并没有失态，淡淡然一笑挥了挥手示意，在经久不息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口号声中快步向前。

　　“二位这边请，小心台阶……屋里有点暗，领导注意脚下哈……钱局长，罗局长，安全帽带好，我带二位四处参观参观。”肥猫欠身在前面开路，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两只胖手紧张地反复揉搓在一起，不时还做出担心领导出行安全的谄媚。

　　等钱主任和罗主任进门后，肥猫刚刚还满脸堆肉的油腻笑容瞬间一沉，转身朝大门口一挥。众人领会，纷纷轻手轻脚地从后门鱼贯而入回到各自负责的机器前，假装自然地开始进行日复一日的工作任务。

　　目前为止还算一切顺利，所有人手心都攥着热汗，眼神一刻不敢离开手中的活，全然不敢抬头，凭着肌肉记忆快速操作。

　　肥猫灼热的眼神犹如海上巡逻的雷达，在所有人头顶不断扫射。

　　钱局长貌似颇为满意，这里看看那里走走，不时还到几个年轻的工人前注视一番，对身边陪同的肥猫点点头说道：“小费啊，咱们宏光机械厂工人们的技术能力那是没话说，我很欣慰。跟你说句实话，当年我下基层锻炼，宏光机械厂还刚刚建立。那时候真是要钱没钱，要设备没设备。”

　　说到这，钱局长略微向罗副局长转过身笑了一下，这笑容意味深长，好似回忆起当年艰苦卓绝的光辉奋斗史，又好似流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可是你看，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在党的领导下，在改革开放的正确路线下，咱们厂就有了这么多优秀的年轻人在这里奉献青春、发光发热！你这个当车间主任的功不可没啊！值得表扬，值得表扬！”

　　这不提以前的事还好，一提肥猫就气不打一处来，恨得牙痒痒。要不是二十年前国营企业改革，听信这姓罗的蛊惑导致他站错了队伍，被姓钱的打击压制，末了还被姓钱的神不知鬼不觉转移走大部分的利润，拍拍屁股别处高就、一走了之，他也不至于到这个年纪才混个车间主任，否则这建设局副局长的位置他应该当仁不让。

　　可话说回来，如今人家高高在上掌握自己的生杀大权，机械厂是死是活就凭钱局长一句话，恨归恨骂归骂，还是得把人家招待得熨帖。

　　还好肥猫脸上肉多，即使气得面部抽搐也看不出来表情有什么变化。他努力挤出一个别别扭扭的笑容：“哎哟，钱局长，您说这话真是抬举我了，我就一小小的车间主任，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还是您当年领导有方，带着工人们打下了扎实的生产基础，才有宏光机械厂现在的一番成绩！您才是这个！”肥猫无不夸张地举起大拇指在钱局长眼前一上一下地晃悠。

　　这一通马屁拍得不轻不重、不咸不淡，却正中领导的内心，钱局长果然笑得花枝乱颤。肥猫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光荣获三高脂肪肝，还积攒一肚子的马屁段子。

　　他太知道当领导的看重什么了：一是政绩，二是老百姓的拥护，即使钱局长只在厂里任厂党支部书记六七年，之后再也没搭理过机械厂的任何事，也要把工人们幸福生活的源头引向他自己，大有“没有天哪有地、没有钱局长哪有家”的架势。

　　肥猫看着笑得花一样灿烂的钱局长和罗副局长，也附和地干笑两声。钱局长显然心情很明媚，拍了拍肥猫肉墩墩的后背，慢悠悠地说道：“小费，你一点没变，还是这么会来事，是个人才，在这小厂子里屈就，可惜了。”

　　肥猫立马夸张地摇了摇头，语气故意提高了一个八度，显得诚恳又真挚：“我哪是什么人才，跟钱局长您的工作能力和眼光比，我差得远了。当年要不是您向厂长推荐我当车间主任，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呢，我只不过沾了您的一点光而已。”

　　钱局长听完，本就半张不开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细缝，嘴角微微翘起，看上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可怖，手也从肥猫的背上缓缓放下：“是啊，小费，当年要不是我极力的向上面推荐你当车间主任，咱们今天还未必能以这样的身份再次相见。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是，钱局长说得对。”肥猫嘴上唯唯诺诺，心里早就无声控诉千万遍。

　　钱局长彻底收起笑容：“现在啊，国营企业的经营状况大不如前，流失人才更受不住市场。我这个建设局的局长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就我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看，咱们不缺管理人员，缺少的是大量肯实干、长干的基层员工。”

　　这场面话说的，不是变相说他没用吗。肥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所以啊，要想把他们留下来，为厂子创造源源不断的经济收益，除了工资要提上去，还得为他们创造一个良好、舒适、安全、放心的工作环境。这样他们在艰苦的条件下，也能感受到党和国家对劳动人民的关切和照顾。”钱局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可你看看这顶上的灯，黑压压的啥也看不清，这不是给工人们增加负担吗？还有这通风环境，万一工人们缺氧怎么办，耽误了工期你负的了责任吗？还有这门……小费，这让我对你们的评估很为难啊。”

　　肥猫心里一紧，额头又冒出豆大的汗珠。

　　其实哪里有钱局长说的这么严重。但是他立刻反应过来了钱局长的言下之意，急忙欠身贴在钱局长身旁，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是是是，工作环境这一块儿我们是考虑不周，我们一定按照您说的改。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一罐上好的碧螺春去您办公室请教请教……”

　　钱局长听罢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笑容：“不过呢，中央现在对国营企业的重组改制力度很大，尤其是像宏光机械厂这种老牌企业，非常受到组织的重视。有问题不要紧，改正过来就好了嘛。”

　　肥猫悬吊的心这才放下。

　　狐狸尾巴露出来不可怕，说明投资的事还算有点眉目，可怕的是根本不给你露出来的机会，不卖你面子，那这到手的肥肉可是彻底飞了。

　　这一来二去差点把肥猫吓得个心律失常。

　　他刚想继续问问上面对厂子里投资改革的态度，突然听见一阵骇人的尖叫，同时把他和两位贵客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四下回头寻找惨叫声的声源。

　　尖锐的叫声带着颤抖不止的哭腔，钱局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小费，好像是从厂房传过来的？”

　　完了。彻底完了。

　　肯定是出事故了。

　　肥猫顾不上解释，三步并两步感到厂房，只见黑压压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声音正是从正中央传来的。

　　“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惊心动魄的惨叫和嘶吼将人听觉神经揉碎后又反复捶打，一些脆弱的厂工实在听不下去，撇过脸紧紧地盖住自己的耳朵。

　　肥猫拨开人群一看，视觉冲击让他面色再一次苍白，腿脚一软吓得差点昏厥过去，幸好被身侧的一个员工及时扶住才没失态。

　　一只断裂的右手赫然出现在眼帘，依稀可见手腕处被鲜血浸染的断骨。那只手还保持着持金属棍的姿势，静静躺在地板上，瘆人惨烈的鲜血汩汩流出又在石灰地面上向人脚尖逼近扩散。

　　这只手的主人此刻正瘫坐在地上不停的叫唤，左手死死捏住右手手腕断裂处。剧烈的疼痛已经让他几近休克，嘴上还在不断的喊叫，声音都有些沙哑，五官扭曲得像没拌开的一糊水泥。

　　“彭大军！你你你……快！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快叫救护车！你，赶紧找个干布把他的手包起来！”肥猫这时还算清醒理智，吩咐扶着他的那名员工。

　　只见彭大军倏然大吼，脖颈和脸上几根粗大的青筋爆裂凸起，好像立刻就要冲出身体甩在人身上：“他不许碰！啊……凶手就是他！他想杀我！快把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众人齐刷刷望向肥猫身侧的人，脸上顿时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人正是一脸茫然的朱汝成。

　　怎么可能呢？

　　一个枯瘦得仿佛排气扇的一阵风都可以将其吹翻、手无缚鸡之力、见谁都是微微低头轻言轻语、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人，怎么可能有胆子干这种事？

　　彭大军似乎察觉出众人的不相信，叫的更大声：“就是他！我用生命担保！今天中午我教训了他一下，他就报复我，在我机器上搞小动作，害得我断手！……他就是杀人凶手！”

　　这时，门口传来救护车有规律的鸣叫，从车上迅速下来三四个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抬着担架也健步如飞。

　　“谁是伤者？”

　　“让一下让一下……”

　　“人群都散开，别耽误伤者救治……”

　　乌压压的人群瞬间裂开一道口子。为首的一个医生捡起那只断手放在医用袋中，其他几个医生三两下把嚎叫不止的彭大军平放在担架上，在一二三的口号下抬起，断掌处的血液立刻将白布染红。

　　重伤的彭大军还在一遍遍威胁朱汝成，而后者根本就不知道究竟彭大军为何要无故污蔑他。

　　等救护车终于远远驶去，众人才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朱汝成身上，眼神中都是震惊和害怕。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手无寸铁不堪一击的人，居然是幕后凶手？

　　一阵警车的鸣笛声随之而来，从车上走下两三个健壮高大的警察，快步走向人群，厉声询问道：“谁是朱汝成！”

　　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

　　一个警察沉着脸走到被人群孤立的那个人面前，从腰后拿出一副银白手铐，“唰”的一下就把朱汝成给结结实实地铐上，动作干净利落。

　　“我们接到实名举报，说这里有个叫朱汝成的涉嫌蓄意伤人，情节恶劣。现在请你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警察板着脸毫不客气地说道。

　　一个被人设计断手送去抢救，一个被人举报蓄意伤人拷走喝茶。

　　肥猫瞬间风中凌乱，嘴唇惨白，腿脚像抖筛似的发颤，一下子瘫坐在台阶上久久不能言语，没人敢上前搀扶。

　　这都哪儿跟哪而啊！

　　好好地怎么会出现这档子事！

　　投资也黄了，结婚也黄了，房子车子就更别提了……

　　肥猫越想越气，最后甚至掩面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自顾自地哭了起来，这哭声没比彭大军的声泪俱下轻柔多少。

　　不远处，两个人影趁人不注意飞也似的从后门闪身而出，两辆帕萨特开向相反的方向很快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