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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寻梦(四) ...


  •   宜城的生活没有因为沈妙的离开而停滞。

      伦敦的日子正处于灾难倒计时前的安定舒适,而大洋彼岸,战火疯狂绵延。

      数股汹涌的泥石流正从东西相撞、南北相呼,侵蚀吞没着广袤的东方土地,其余小处暗涌奸谋不计其数。

      1931年9月18日,柳条湖事变。关东军犯沈阳,为日寇辱东北厚土之始。

      1932年2月,东北大地全境沦陷。满洲国立,傀儡政权下,我民蒙辱深重,遭寇贼欺压奴役整十四载溅血光阴。

      1933年春,热河、察哈尔失守,河北告危,天津告危,北平告危!长城抗战《塘沽协定》一纸薄书,逼退八尺男儿好汉,不得卫家国。同年,罄竹难书其罪的“关东军防疫供水部”建立,四处播撒霍乱灾异意图戮绝我民。

      1934年,日寇强征我20万同胞,赴黑龙江东宁修建军工要塞。为保守秘密,其中1万人据史料有载为日寇直接戕害,16万人不知所踪,传言被其活埋,剩余劳苦至死不计其数。依兰大屠杀中,日军以飞机炸死中国民众2万余人。

      1935年,日寇策划了察哈尔事件、河北事件、张北事件、《何梅协定》、“五省自治”等一系列侵占华北的阴谋策略。叛奸共谋,华北危矣。同年12月9日,北平学生掀桌而起,倏忽全国各地纷纷响应,是为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

      1936年初,平津学生全体被迫放假离校,愤起自发组织抗日宣传团南下,社会抗日思潮高涨。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由此爆发。

      邦国殄瘁,民族殆危。

      举国上下之痛,无人能苟于一角就此幸免。

      连最闭塞的山内小城也被撬开了扫荡的缝隙,城门一炸,乌泱泱的运兵车后头拖了看不见尾巴的队伍从山腰处拐进来,接着劫舍杀人,奸掠妇孺,剖畜弃尸,投毒传疫。

      河飘横尸,空气带血。

      一双军用皮靴踏过地上小小的泥水坑,鞋底血痕化在水中,一路深红发紫的脚印拖过黄泥地,逐渐浅淡。

      飞鸟落在樱树枝头,伸出小脑袋左右看看,叫一声无人应答。

      这大院里平日吊嗓子的不吊了,爱训人的不训了,人都睡在地上,白衫子底下浸一片流动的朱砂。

      宜城转瞬大半成空。

      城内除了常备的守卫,以豪族大宗子弟为首,自发带领活下来的民众躲入附近山上借对地形的熟悉继续抵抗。

      屋子在这儿,田在这儿,祖祖辈辈都在这儿。

      生在这,死也得在这。

      他们没有先进的武器,用的多半是家里砍刀斧头一类。

      李家全族上下五百三十二人,最后只送出去一个李明德。

      往日风光无限的二少爷跪在山路上,朝宜城的方向磕了九个响头,头顶灰泥带血,发上沾惹许多草屑。

      整整五百三十一具尸体,他回不去,回去了埋不完。

      李明德撕下一片布条给自己溃烂的膝盖包扎,下颚发紧。他跺跺脚,一瘸一拐拄根木头上路。

      太阳真好啊,宜城难得有这样大的太阳。李明德眯眼望天,阳光刺激得他泪流满面。

      李明德笑了,笑着笑着头蜷进胸前,蹲在一棵断树旁抱头呜咽。

      他李家五百三十一个人,正躺在地上,剩他孤零零一个活着。

      祖母临死前惊恐的脸在李明德脑中不断闪回。

      他得活着。

      活一个也是活着。

      大哥这些年消息全无,族谱上早已将其剔去,他成了李家最后一条血脉。

      再难也得活着。

      李二少生来从不是个善茬,更何况如今灭族之痛。

      他要报仇。

      李明德一手撑地一手支着伤腿站起,继续往前走。要么累死病死饿死,要么他活着找着部队,再跟小鬼子干一仗,死在战场上。

      退无可退,不如赌一把大的,压上他的性命。

      他一路走走停停,饿了摘果子抓老鼠,渴了就喝地上水坑里头的水。

      今时不同往日,一条贱命罢了,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腿上的伤口日复一日恶化,流脓、肿胀,动一下都痛的钻心。

      他找不到吃的,走一步看一步,最后既饥且痛,晕在路上人事不省。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个狭小的山洞内,几个小孩坐在芦苇堆上,一个打扮朴素的年轻姑娘正哄着最小的那个,唬他不许哭闹。

      见李明德醒了,她歉意地笑笑。

      一番询问,才知道这些小孩都是躲来山洞避难的,同村之间相互照应,大孩带小孩,大人分去其他山洞藏着了。女孩家不住村里,住山背林子里,她爹是给村里殷实人家看坟的,怕别人瞧不起,懒得看旁人脸色,干脆另搭了个小木棚子一家人在山上住着。

      小孩好玩,村子里除了过节迎神的时候没什么可玩,就喜欢常常上山躲坟地旁边,看迁坟,看做法,看祭拜啊,一来二去倒是和她混熟了。

      “你叫什么?”

      “我爹娘叫我阿娟,我是他们老房子门口捡的弃婴,不晓得姓什么,爹没让我跟他们姓。”

      “你娘呢,不在家里?”

      “运气不好,去村口买料子的时候,刚好撞上那些狗东西来村里,没啦。”

      “你爹……?”

      阿娟娘原先没嫁她爹的时候,母家代代做村里的赤脚医生,粗懂些东西,这些年尽教给阿娟。

      “跟娘和弟弟一块儿没的。”阿娟给李明德倒杯水,自己也满一杯,喝完之后寻过草药继续给他膝盖上换药,“我家只剩下我一个。”

      “……”一向口齿伶俐的李明德讪讪捧住杯子,几度踌躇,说不出话。

      阿娟一直低着头,轻声细语应付来自李明德的问题。等换好药,李明德才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样。

      她抬首,碎额发后头藏不住一双明澈如溪的眼:“瞧着也是念过书的,你问了这么多,怎么不说你叫什么?”

      “我……我叫李明德。”

      “你家……?”

      “也只剩下我一个。”

      “你走去哪?”

      “往北走,去找部队参军,报仇。”

      “那你还是先留下吧,这腿再走,你仇还没报,腿先废了。到时候别说上战场,命早白没在深山野林里。”

      于是他暂时留了下来,和阿娟搭伙过日子,没有交杯酒没有高堂,更没有证婚人。

      他们往阿娟家里满身铜绿的小炉里各自插上三根香拜拜,算告知先祖,村里晓得他们的关系,这就是结婚了。

      李明德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最终会找一位这样简单的妻子。

      他一开始想,至少得比南秋生扮上之后更艳婉柔媚,后来需要一位门当户对的贤内助,最好受过高等教育肚子里有几年洋墨水,带出去不丢面子,还能帮他斡旋于祖母和各方人精之间。

      现实永远比想象来的更令人猜不透。

      尽管如此,李明德放下手中柴刀,抬手擦一把额头上冒的汗珠,朝屋外洗衣的妻子望一眼,阿娟似有所感,回头皱眉看他。

      她很好。

      李明德忍不住笑。

      “傻样。”阿娟翻个白眼。

      阿娟不符合李明德人生往前对妻子的所有幻想。

      但是她真的很好,好得能让当初一心惦记报仇的他现在也学会惜命,去山下帮忙偷袭那些穿狗皮的哨兵的时候,知道见好就收,杀一个算一个,完事赶紧跑。

      家里有人等着呢。

      往后余生,李明德想清楚了,他心里妻子就长他家阿娟这样。

      等腿养好,李二少同妻子一路问一路走。

      他死当了自己原先的金表、打火机和其他值钱却不实用的玩意儿,全数换成粮食。他们半路运气不错,碰上一匹无主的毛驴,正好驼得起阿娟。

      李明德悄悄告诉过阿娟,他那个不离身的烟盒里藏着李家的地契,当时逃命一起带出来的,千万别与旁人说。

      他还说,等战争结束了,带她回家过好日子。

      顶好顶好的日子。

      他那张地契选的地儿不错,高高大门宽宽院,有池有树有花,住在前朝官老爷们住的八抬巷子里。等他们有孩子,后园挺大,够许多小猢狲干架,然后他俩天天逮着一手一个训,听小滑头们哎呦哎呦叫爹娘饶命,下次再也不敢了。

      哎呀,那池子。对了,他当初就是看中那池子有意思,才买下了这栋宅。

      李明德与阿娟讲,池子通海,底下有灵,传了几百年的故事了。

      阿娟当他说笑话,听过之后没当真。李明德却逼着她把地址背的滚瓜烂熟,把烟盒塞给她让好生保管,说乱世难测,万一有一天他出事,等战事停息,阿娟也有去处。

      一切如愿。

      两人找到队伍,李明德入伍,阿娟进医疗队。他俩请示登记之后批下来一个小红本本,李明德揣在怀里高兴得一个晚上没睡着觉,一个劲摩挲朋友帮忙给两人拍的结婚合照,直搂着阿娟乐。阿娟嫌他身上热,又吵,半夜闹得没办法,连骂带撵赶他去另一头睡,别耽误她第二天忙活。

      其实他们有过一个孩子,那时候月份太小,别说李明德,阿娟自己都不知道。

      路上行军颠簸,过河的时候水太凉赶得也急,结果一见红,人晕了,醒来懂的大娘告诉她孩子没了。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孩子。

      “回头我们抱个回来。”李明德安慰她,“不是你的错,怪我,怪我没上心。”

      阿娟摇摇头,趴在丈夫怀里不吭声,从此有了心事,身体一天天见弱。

      等大部队北上的时候,阿娟实在跟不上,留守根据地。

      她强撑病容收拾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与李明德临行前再拍了张合照,一人一张,留个念想。

      “衣服带齐了嘛?”

      “嗯。”

      “干粮够嘛,我再给你多装点?”

      “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吃吧。”

      “那……你早点回来。”

      阿娟说完,心上不好受,怕自己哭得难看,转身要走。

      被拉住了袖子。

      李明德不许她走。

      “娟妹,要是我回不来……”他弯眼笑笑,笑的比哭难看,“你要觉得日子难过,早早另嫁吧,别守着死人过一辈子。”

      阿娟懵了,看着李明德半天,嘴直打颤。

      “要是家里冷清,别犟了,抱个孩子回来闹闹也好。以后老了,我不在你身边,也算是个照应。”

      李明德以为阿娟跟之前一样,提到这个事就不吭声。

      “怎么你就不回来了,再说了,我一个人又怎么不行了?!等我头发花了,再谈抱个孩子。”阿娟别过头嘟囔了句,再小声问,“你说孩子叫什么好?”

      “李景。”

      李明德一直记得他家那位清末因革命被斩最后家族除名的李景姑姑。

      她假若活到今天,一定是个有见识有胆魄能顶住事的人物,绝不比男儿差。

      李家的孩子,还是要有点血性的。

      “我记下了,你快去吧,队伍集合开拔莫迟到了。”

      “娟妹,保重。”

      “你也保重。”

      ……

      …………

      ………………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苦也好乐也好,囫囵吞枣似的全给阿娟咽下去了。

      阿娟等他,等到战争结束,1945年的时候,广播里放中国胜利了,街上敲锣打鼓放鞭炮大庆三天。

      他没回来。

      阿娟继续等,等呀等,等到1949年,喇叭里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李明德依旧没回来。

      阿娟还等,组织上为她分配了更好的院子,阿娟让给别人,她捏着那方烟盒守在原先的住处,怕自己一走,李明德回来找不到她。

      1954年,十年了,村里那台唯一的电视都放啦,许多人聚在一间老大的屋子里,讨论出了不得了的好东西。

      阿娟听不懂,她定时守着电视,就想多知道点外边的东西。她上扫盲班,识字、看书、工作……打听李明德消息。

      别人都说他肯定死了,阿娟不信。

      后来有个新调来她单位的退伍兵,叫刘东。他右耳聋了,大炮震的,左耳听力也不好使,勉强能听见点儿,手指残缺不全,被炸的,阿娟不忍心看。

      后来他们聊熟了,才知道刘东原生在宜城,正是李明德说的那个宜城。他俩同乡,后来分在一个班,关系熟络。

      “啊呀,李二少……”

      “你作甚么叫他李二少?”

      “他没跟你提过嘛,我小时候,李家可是宜城说一不二的大族,土皇帝!他李二少也有过风流倜傥一手遮天的富贵日子,宜城谁不敬他三分?都得往他手下讨生活呢。精明又俊的公子哥,满城多少人打他婚事的主意!”刘东半开玩笑道,“这些年……我再遇见他的时候,变了太多,险些没认出来。”

      “嫂子,李明德是我亲手埋的,他真真切切死了,不骗你。我这双耳朵,这双手,就是那回坏的……太惨了,那回真的打得太惨了。”刘东说着说着,笑不出来,伸手捂住半张脸,半晌带着哭腔道,“他呀,被从腰那炸开,跟蚯蚓似的成了两截。要是直接死了,倒没那么痛,可李明德真是个狠人,他还活了好一会,爬去够三米开外的裤子……那儿躺着他的腿,你晓得他干啥嘛……”

      阿娟听得全身打抖。

      “……啥……”

      “李明德拖半截身子凭手在地上爬,他想翻裤子口袋,我被人救走之前,见他翻出张照片,才肯咽气。”刘东边说边捶桌,不顾脸面嚎啕大哭,引旁人侧目,“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啊!那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他身后肠子内脏流了一地,活生生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啊!”

      “……照片背后有蓝墨水写的字。我没文化不认识,问了人,他写的是‘吾妻,阿娟’。”

      “后来,后来我埋他的时候,把那张照一块儿埋了。”

      阿娟离开了。

      她收拾东西,牵上老了的毛驴,照记忆里李明德让她背的那个地址去找。

      阿娟记得。

      李明德当年揪着阿娟耳朵逼她背过的,宜城八抬巷,她和李明德的家。

      往后等她老了,再抱一个叫李景的孩子,叫他在地下瞧着放心。

      这辈子,说过,也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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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寻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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