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帝都短篇合集》唐了了

6、得偿所愿

　　“谢谢，多谢您救命之恩。”

　　罗睺计都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瘦弱矮小的凡人似乎并不惧怕他，这人看着弱小至极，眼睛里却有亮光，这让他刚才莫名出手，救下此人。

　　只是一个凡人罢了，他也不需要对方感谢，便头也未回的准备离开。却是见那凡人又佝偻着身体，想要继续往山上爬。这山其实不算特别陡峭，若是年轻力壮的男子断不会这么辛苦，可对于此人来说实在有些困难，他太弱小了。

　　计都转身开口拦住他，“吾救你一次已是你命大，为何还要涉险？”

　　那人族回头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开口，有些激动和惶恐，他张了几次嘴，方解释道，“别人雇我去山上寻药草，我还没摘到……”

　　“你这般年纪，上去怕是再难回来，为何不找家中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一同去？”

　　“我没有家人……”

　　“荒唐，人族怎会没有家人，你无父母？”

　　那人十分平淡的说道，“我父亲已经死了十一年了，母亲死了二十年。”

　　计都愣了愣，想到凡人寿命短暂，他这模样，父母已逝，也有可能，便又问到，“那你妻儿也可？”

　　“也死了。妻子难产死的，和我那孩子一起，已有十年了。”

　　“你无兄弟？”

　　这人脸上平静至极，甚至没有多大的悲伤，只说道，“有一个弟弟，六岁那年高烧烧坏了脑子，变得痴傻，五年前洪涝，他跌入水中，淹死了。”

　　这一瞬间罗睺计都仿佛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周围所有亲朋好友都已死绝，唯剩自己一人，如今连他也快消散了。他只是一片心魂，没有躯壳，堕入这轮回之中，他本不想放过柏麟，可他更无法原谅自己，只想跳入轮回慢慢消磨自己元神，只待有一日，彻底魂飞魄散，不存于世。如今回想起来，距离修罗族人全灭已有一千三百年了。

　　“既然，既然你家人皆已不在，你又活的如此辛苦，为何还苟延残喘，苟活于世……”他这话不知是在问对面的人还是在问自己，他只觉自己此刻也无资格去责问一个凡人。

　　他和对方明明是一样的可悲。不，他应该比对方更甚，毕竟，至少此人亲友离开时，应该也是爱他的吧。

　　未曾想到那唯唯诺诺的凡人，此刻却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依然很亮，纵然带着血丝瞧着也并不好看，却有着一股让他看不清的力量，对方此刻勉强笑了笑，“活着……的确很辛苦，也很累……”这人说道此处擦了擦眼角，又叹了口气，“可我不想死，也不能死，若我死了，世间就再没有人记得他们，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样子了。人死虽如灯灭，可有些厉害的人物，会活在人们心里，我家里都是些普通人，只有我记得他们，他们活在我的心里，就不算彻底消失……”

　　这人说完还是跪了下来，给他磕了一个头，“真的谢谢您救了我。但我收了别人的钱，并不是轻贱自己的性命，恩人莫要见怪。”他说完又步履蹒跚的往山上爬，独留罗睺一人站在原处，他看着那个平凡的人族，才觉得自己可笑，对啊，如此简单的道理，一个凡人都懂，他为何不懂。他罗睺计都今日若当真彻底消散，修罗族便再不会有人被记起了。

　　不会有人记得十二煞将的名字，不会有人记得修罗王的样貌，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修罗一族本不该，不该被灭族！惧是因为他……

　　可他也不该如此消散！他的夙愿，尚未达成！

　　六百年后，柏麟经历十世轮回，回到天界，众神一同在升仙台上恭迎他回归神位。司命等人还给他筹备了一场宴席，只是柏麟回到天界后就有些恍惚，他似乎忘了什么，回想自己记忆，又明明什么都没有忘记，轮回十世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楚，凡人的爱恨情仇随着他回归天界恢复所有记忆后变成了一粒尘埃，对他也造不成任何影响，可他总觉得自己这记忆里缺了什么，却又始终记不得。

　　按照道理，没有人可以更改神族的记忆，如果有，那只能是天道了。

　　柏麟想不明白，也找不到根源，一时只能将此事放在一旁。天界有许多事务堆积需要他来安排，他处理着这些堆积的公文，间或看到一篇奏折说人间少阳仙门有两人在百年前飞升成仙了，还未安排职务。这因着柏麟轮回，九百年内飞升十几位神仙都空闲着呢，为何独独将此二人提出来，原是这两人有大功德，一是曾经战神转世的褚璇玑，二是当年天帝与妖族公子生下的混血神鸟，羲玄，现在名为禹司凤。他们曾在九百年前，挽救了天下苍生，天帝给了两人功德加身，只是之后天帝又回到昆仑山修习自己的无为道法了，这两人后来飞升，也未曾给安排个合适的职务。

　　褚璇玑？禹司凤？他记得这两人，他还曾当过璇玑的师兄，对方阻止魔尊推翻鸿蒙熔炉，的确有大……魔尊是谁？

　　柏麟突然想不起来了，是有一个魔尊，褚璇玑便是那魔尊躯壳的转世，他的心魂曾被他封印在琉璃盏中千年，可，魔尊是谁？他想不起那人的样貌，也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他是天界帝君，为何会对一个赫赫有名的人只有如此模糊的记忆，他记得自己封印他的过程，却始终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还有他们应该是相识的，何时相识的？为何会是他杀了魔尊，将他封印起来？

　　一个神帝的记忆被篡改，这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柏麟召来司命，对方抱着自己那本册子还是以往那不着调的模样，柏麟问他，“千年前，差点推翻鸿蒙熔炉的那个魔尊，叫什么名字？”

　　“回帝君，是魔煞星。”

　　“寡人问的是他的名字。”柏麟冷着脸，这个名字似乎不是他想要的。

　　谁知那司命摇摇头道，“这魔尊就是魔煞星，他没有名字。那金册中便是这般记载的。”

　　柏麟不信，魔煞星怎会没有名字，他也没心思看奏折了，走了出去，到散仙休息的住所里，找到了已在这里枯等了一百多年的禹司凤夫妇，他把刚才自己的问题再问了一遍，却是得到了相同的回答，已经过了将近一千年了，褚璇玑却依然觉得柏麟看着不怎么顺眼，柏麟看她黏着禹司凤的样子，本没什么表情，可听到对方也说魔煞星没有名字的时候，莫名就发了火，“人人都会有名字的！就算他是修罗也会有名字的！”

　　褚璇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便道，“帝君，我记忆里真的未曾听说过魔煞星有什么名字，他不就叫魔煞星么，况且他不是曾与你是好友么，你都不记得他的名字，我为何又会记得。”

　　“我们是好友……”柏麟颓然一愣，他呆愣愣的站在那处，想了许久，方道，“我为何都不记得……我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了。”他脑中的关于魔煞星的记忆仿佛被人凭空挖走了一块，只有他解剖了对方，把对方封印那里开始，之前二人如何相识，他如何将这个三界最强之人杀死，他都不记得了，可最让他无法想象的是，他如何都想不起来这人的样子和名字。

　　旁人的记忆尚且完整，可他们同他一样不记得这个魔尊的名字。倘若，不是他真的没有名字，只是他彻底消失了罢了……

　　世人曾说，人有三死。一为身死，离开尘世；二为亲朋宣告，你已不存于世；这第三，便是所有记得你的人，都已消失。柏麟不知道这是何种术法，更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没有人记得昔日魔尊的样貌与名字，他们记得的只有魔煞星当初意欲推翻鸿蒙熔炉，为自己修罗一族为他所受苦难寻得一个公道，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就连褚璇玑，她的样貌也是当初柏麟亲手按照织女样貌所塑，他甚至无法从对方的脸上寻找到任何与魔煞星相似的蛛丝马迹。

　　他周围所有神仙同他一样记得的都是往事，却无人记得魔煞星，更无人记得，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何消失，又去了何处！他的苦难，伤痛，他所有的往事都随着这个人在人们记忆中的模糊也开始变得无足轻重……

　　这件事情柏麟本不该如此纠结，可他控制不住，他无法忽视自己记忆中缺失的那部分，旁人只是觉得此人与他无关，记不住便也罢了，柏麟却觉得自己像是硬生生被夺走了一部分似的。他的那些记忆，一定是至关重要的，重要到无法将那人的名字和样貌轻易抹去，只能被硬生生的从他的身上撕裂舍去！

　　他思虑了许久，还是去了魔域。魔域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石，和猛烈的罡风，没有天界充沛的灵气，甚至连人间青草花香日光都没有，这里十分暗淡，他去了昔日的修罗皇城，里面一片荒芜，却早已没有了煞气，进入后有一祭坛，两边刻着壁画，却都破败至极，能看到昔日战神的清丽英姿，却看不到她对面镜子里的修罗是谁，哪里只剩一片焦痕，唯有一角玄红色的铠甲可以窥见……

　　此处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便去其他地方找。这魔域也就万里地大小，柏麟走了三天，终于是找到了一处不同的地方，那里在魔域一角，有一片十分简陋的房屋，从里面走出的男子，皆十分高大。这些人看到柏麟，似乎如临大敌，拿出武器意欲和他一战。

　　“你等皆是修罗？”柏麟等感受出这群人身上浓厚的魔气。

　　那为首之人笑道，\"是又如何？\"他说完便抽出武器，准备上前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天人。

　　柏麟却未曾出手，他只淡淡提醒道，“我乃柏麟帝君，受天道庇佑你伤不了我。我也并非要对你们如何，你们人口不多，看你年龄也未多大，若不想要这全族和你一起陪葬，还是好好同我合作，待我离开此处，便不会让天界任何神族来打扰你们。”

　　“天人的话岂能相信？”这人显然对其所言无一丝信任。

　　柏麟当即立下天道誓言，有金印入了天际，确是被天道承认的誓言，不可毁诺。

　　这些修罗的确都还年幼，尚未到能分化的年纪，故此处都是男子样貌的修罗，未曾有一个女子。势单力薄，继续争斗也的确不是明智之举。那为首的男子一头长发微卷，柏麟却依稀看出了些熟悉之感，他搜寻记忆，方才发现此人竟然与他当初在黄粱之弦中看到的修罗王一模一样。

　　他周围有十二个修罗瞧着实力不凡。可纵然如此，他们都是才活了几百年尚未成年的修罗，和柏麟这种神帝打起来占不到便宜，若惹毛了对方，引来天界之人前来，那当真是给全族引来杀身之祸。

　　见这些修罗有了要配合的意思，柏麟方问道，“你们可认识魔煞星？”

　　那酷似修罗王的男子摇头道，“从未听过。”

　　柏麟细细看他表情，的确不似作假，便又问到，“你们活了多少年？”

　　“我为此处最年长者，三百二十岁有余。”对方回道。

　　柏麟一愣，三百多年前，他那时还在渡厄道内轮回，若是发生了什么，他的确感知不到，否则，他不可能不会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出现了问题。

　　“你们……从何而来？”柏麟问出此话，突然就有了些恐惧。

　　可这个问题，修罗一族显然不想回答，毕竟这是他们的族内的秘密，为何要告知外人？

　　柏麟笑了笑，法相庄严，依旧是无欲无求的天人姿态，只是那目光里却多了让人看不懂的执念，“你觉得你们挡得住我么？我翻遍魔域也依然会找出来，但是你们告诉我，我不会伤了这里任何一处。”若是让他动手，少不得要有死伤。

　　他抬手祭出灵台，完全不像是要说笑的模样，修罗一族善战好斗，却不是要找死，他们在此处默默发展了三百多年，不知道为何这人会突然闯入，可一旦此人动手，伤到的，只能是那些尚未出生的修罗。为首男子也是觉得不妥，便转身对柏麟道，“跟我来。”

　　少卿，他们便来到这族群后面的一处山谷，那里与旁的地方完全不同，满地开满了紫色的漂亮花朵，那紫色花田中间立着一颗藤蔓纠缠的大树，树上只零星开着几朵花，剩余的都是一个个果子，每个果子里，都能感受到蓬勃的生命。

　　“那便是我们的母树。我修罗一族便从此树而来。”那修罗看着远处那株巨大而美丽的树木，满目都是崇敬。转头却发现身边那天人蹲在地上，细细抚摸这脚边的每一朵紫色的花朵。

　　“魔域之花。”柏麟突然喃喃自语。

　　“你识得此花？”那修罗有些惊讶。

　　他识得，他还知道，每一朵魔域之花皆是从魔煞星鲜血中生出，这漫山遍野的花朵，怕是要流干他魂体里所有血液吧？而在其中的那颗大树，他看到就忍不住心中滚烫难受，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想叫那个人的名字，却依旧想不起来。这才是让他最为痛苦的……

　　他一步步走过去，旁边修罗伸手拦住他，“你不能碰他！”

　　柏麟却根本不管他的阻拦，推开对方，“我只想看看他，我只是想看看他！”他修为强横，不是一个修行只有三百年的修罗能阻拦的住的，对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走到树下，还设下了一个神族的结界，让他只能在外面观望而不得入内。

　　柏麟看着这棵树，说是大树其实是巨大的藤蔓缠绕支起的一株树，仿佛，里面包裹住了一个人。柏麟坐在树下，他想要砸开这株大树，却又努力克制自己，直到他在树下寻到了一个酒坛，那酒坛是白玉做的，封口处的红色瓶塞已经有些破烂，打开后，里面却没有酒，只有一张卷纸，白帝小心翼翼的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愿吾之所有能换得全族以生，吾便是得偿所愿，虽死无悔。——罗睺计都绝笔。

　　“罗睺计都……”柏麟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他终于找到了，找到了这个人的名字，想起了那段过往，可这世间再无罗睺计都，世人也唯他一人还会记得对方。舍弃所有？虽死无悔？可他这个白帝无悔么？

　　千年之前，他还能说一句无甚可悔，可现在，他悔了又如何？罗睺计都早已不在！这怎可以！这怎可以！

　　他抬手想扒开这棵树，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结界外的那个修罗看到他的动作几乎目眦欲裂，可柏麟的手还未触及那大树便又停了下来，他看着这满树缀着的果子，里面应该都是修罗一族的生命，若他此时斩断这棵树，这些生命便彻底消散了，这样他一可以阻止修罗族的发展，也可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罗睺计都。

　　可这是对方舍弃所有换来的结果，他当真要再一次，毁了他么？

　　柏麟放下手，重新坐于树下，轻声道，“我在此处等着，修罗族所有人被你重塑后，若你还不回来，我便永生永世，在此处陪你。计都，我知自己罪无可恕，你也许不会原谅我，求求你，出来亲手诛杀我。这一次，我不再还手，也不会逃避……”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再能回他这句话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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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灵感来源于《寻梦环游记》，和一则社会新闻，人生很苦，但我想计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