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康敏

1、第 1 章

　　记忆中驶向城市的火车又挤又脏，人们纷纷拥拥挨肩迭背，车厢的烟味很重，喧哗声很大，似乎每个人都在说话，呜哩哇啦一大堆，明明都长着一样的脸，语言却好像隔了一片太平洋。桌板上堆集着拆开的和没拆开的塑料袋包装袋，脚底踩着嘴里吐出的瓜子壳。列车员走走停停，艰难地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
　　吉祥的妈妈叫吉祥钻到桌子底下。
　　吉祥不是很乐意，但是坐在三四个大人中间的姿势也不是那么舒坦的，妈妈说：“能藏，底下能藏，她瘦。”
　　大人们挪挪位置，七手八脚的把她往桌板下塞，吉祥半推半就，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逼仄的空间，和许多条腿紧紧挨着。当视线受阻的时候，耳朵就变得十分灵敏，吉祥先是听到一辆小推车慢悠悠地驶过来，售货员的吆喝声时断时续，“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哎，麻烦脚抬一抬……”，妈妈通常不会买这些东西，她会自带很多干粮，一边喝水一边吃，只有一次她是主张买这些东西的，那是很多年后，吉祥跟脑子不太清楚的姑奶奶说她饿了，想吃面包，但姑奶奶没有买。
　　有人还在嗑瓜子，咯吱咯吱，从嘴里利落地吐出瓜子壳。妈妈的大门牙上有一个小豁口，是她嗑瓜子嗑出来的。
　　吉祥的腿麻了，她想换个姿势蹲着，刚挪了一下屁股，不知道谁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按住她。
　　一双灰扑扑的皮鞋停在她的眼前。
　　……
　　吉祥很少想起这段经历，经常被翻出来的记忆是她被推上拥挤的面包车，站在车门的位置，被妈妈护在怀里随着汽车的颠簸而左右前后的摇晃。
　　她待在城里的日子已经够久了，久到她悄悄躲在被窝里哭泣，尽管极力压抑却还是惊动了妈妈。妈妈和爸爸睡在大床，吉祥睡在小床，两张床之间隔着一台方形的实木桌。吉祥还没有长大，所以她够不到这台桌子。家里有一个蓝色的塑料凳，是妈妈放在卫生间的。当吉祥踩上凳子，个头还是没有桌子高，她垫起脚尖挥舞着手臂，像瞎子一样去摸桌上的东西。妈妈担心她会碰翻桌上的热水壶，所以禁止她做出这样的行为。
　　“你怎么了？”妈妈隔着又大又高的桌子问，“你哭了吗？”
　　哭了。吉祥在心里回答。
　　她一边更用力地压抑哭声，一边哭得更厉害。
　　妈妈好像下了床，“吉祥你怎么哭了？”但是吉祥没有感受到妈妈的怀抱。
　　从小到大，妈妈总有一种预知的魔力，尽管她本人不在现场，她却能判断出现场发生了什么——当吉祥洗碗时，妈妈会说：“少放洗洁精！”当吉祥把烧开的热水倒进热水壶时，妈妈会说：“对准壶嘴！”当吉祥跟妈妈说一件令人气愤的事情时，妈妈会说：“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一定是你的问题！”
　　此时此刻，吉祥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意识到妈妈拥有这样神奇的魔法，但是她的确没有听到脚步声，所以她假装自己睡着了，不去回答这样的问题。
　　白天的事情很难让人忘掉，即使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
　　你吃过自己的呕吐物吗？
　　你有没有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舐自己吐出来的东西？
　　你知道吃完呕吐物，浑身也会散发出和呕吐物一样难闻的气味吗？
　　吉祥不喜欢吃榴莲，不喜欢吃螺蛳粉，不喜欢回答“请问你选择吃粪便形状的巧克力还是巧克力形状的粪便？”这种恶趣味的问题。
　　因为她吃过，所以她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