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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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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腊月,高纬度地区天亮得很晚。
陆恒起个大早赶到茶店子车站,背着硕大的登山包,在夜幕下等车。
他从民宿出来时走得急,只用冷水冲了把脸,没时间打理头发。刘海翘起来一撮呆毛,压了几下,没压下去,干脆就放任自流。
寒风来袭,吹得人睁不开眼。
他缩着脖子把绒线围巾往上拽了拽,白皙的脸庞便被遮住了大半。染成黑茶色的发尾趁机钻进围巾里,扎得脖颈又疼又痒。
这样等了一会儿,又有其他人陆续来到车站。
陆恒朝那边看了一眼,在有人望向他时,及时收回了视线。
远处天边,苍青色一丝丝淡去,逐渐泛起鱼肚白。等到六点半,天色破晓,开往小金县方向的班车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陆恒像见到了救星,目光一路紧随,看着它扬起尘土,直至停下。
这中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茶色玻璃积了厚厚一层灰,无人打理。车身上印刷的椰汁广告也已褪色,激不起任何购买欲望。车停稳后,两扇车门相对打开,因为年久生锈,左右两侧的金属折页都发出“吱呀”声,谁也不输谁。
陆恒在外面站久了,双腿像被风吹透了似的,知觉迟钝。他使劲跺跺脚,又试着弯了两下膝盖,感觉到关节摩擦的钝痛,忍着上了车。
车厢内很狭窄,巴掌宽的过道,仅容侧身通行。
其他乘客都到后排找了位置坐下。陆恒背着半人高的登山包,不方便往里走,便直接选了最靠近门口的座位。登山包从肩头卸下,随意扔在脚边,顿时轻松了不少。
司机捂着军绿大衣,扭头瞧他,等他折腾完了才问:“小伙子,到哪?”
“日隆镇,多少钱?”
“八十。”
“哦。”陆恒应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一百的,递到司机面前。
司机收了钱,低头在腰包里翻了半天,只翻出来两张五块,“零钱不够了,先找你十块,剩的等会儿再给你,成不?”
陆恒没说什么,点点头,回了座位。
这站是始发站,司机为了多拉几个乘客,一直停在原地等人。
陆恒不赶时间,便由着他去,也不催促。
车内空调开得很足,即便门口有寒风灌进,也不像室外那么凛冽刺骨。空调的出风口正悬在头顶,热风裹挟着潮湿发霉的气味,扑洒了他一身。
他抱着膝盖坐了会儿,感觉体温回暖,便舒展四肢,在温暖中彻底放松下来。
后来的乘客陆陆续续上车,这样等了半个来小时,车上空座已经所剩无几。
有人等得不耐烦,在后排扯着嗓子喊话:“师傅,到底啥时候走啊?”
司机扭头赔了个笑脸,说:“再等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室内外温差很大,车窗上蒙了一层水雾。
陆恒等得有些无聊,便用指尖划去雾气,隔着一小块透亮的玻璃向外张望。
远处碧空如洗,成群的雪山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去,仿佛没个尽头。稍近一点的地方,寒冬枯萎的枝桠在路面投下斑驳树影,暗淡的色调,犹如泼墨。
他望着窗外,无端有些心空,总觉得这样的冬天,有种苍凉广阔的美。
许是因为车内热浪强烈,又或许是起得太早的缘故,睡意如洪水般席卷,越来越难以抵抗。他熬了一会儿便放弃了,头靠在车窗上,半睡半醒的,等待那最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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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个极其压抑的梦。
梦里,陆恒又看到那张洁白的病床,以及病床上,那张油尽灯枯的、女人的脸。
昔日星彩飞扬的双眼,早已被病魔折煞了光芒,仅凭着最后一点摧枯拉朽的求生欲,睁大了望向他。他被那道目光钉在原地,怎么也逃不脱。
室外雨幕沉沉,医院里的灯光却格外刺眼,照得人心里发慌。
女人看着他,眼里有不舍,有求助,但更多的还是绝望。
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反复念叨着:“阿恒,姐疼啊,浑身都疼……”这话,犹如一句濒死的魔咒,箍得他头痛欲裂。
他看不清女人的模样,却分明知道,那是他最亲近的堂姐——陆宵。
梦到最后,一双骨瘦如柴的手,颤抖着伸向他。他拼了命想握住,却忽然从梦中惊醒。
迷雾散尽,一切成空。
睁开眼缓了几秒,意识才逐渐回笼。抬手一抹额头,细细密密全是汗珠。
陆恒叹一口气,扭头望向窗外,想看看到哪了,却发现车还停在茶店子,一动也没动。他心情有点复杂,也不知道是自己醒得太快,还是那最后一人,属实难等。
其他乘客似乎都已经催烦了,此刻一个赛着一个沉默,没人再开口讲话。
车里安静极了。
恰巧,陆恒就需要这样的空间,整理情绪。
他虽然已经从噩梦中醒来,但还没能从恐惧中完全挣脱。
梦里那一幕,真实发生在半个月前。
那天是阴历腊月初九,陆恒二十三岁生日。没有蛋糕,也没有长寿面,他在医院里闻着浓稠的消毒水味,守了陆宵一整天。
就在当晚,陆宵因病去世,死前紧紧握着他的手,形容枯槁,痛苦万分。
这是陆恒记忆中最糟糕的生日,没有之一。
佛家有八苦。
陆宵承受病与死,将爱别离留给了陆恒。
陆恒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堂姐离世后,他虽然也难过,但还是很快就接受了事实。没有绝食,没有陷入任何自欺欺人的幻想,丧礼也安排得井井有条。
可他还是出了问题,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
白天忙忙碌碌时,不觉有他。可一到夜里,他就会想起陆宵临走前的样子,还有她望向他时,恐惧绝望的眼神。每每想到这些,心脏就会突然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开始惧怕夜晚,惧怕与死亡有关的一切。
他强迫自己喝三倍特浓的咖啡,然后通宵工作,或是瞪着天花板到天亮。有时候困得狠了,不小心睡着,梦里也是同样的画面。惊醒之后,心悸气短,一身冷汗。
陆恒觉得自己病了。
堂姐出殡后,他主动预约了心理医生。医生说,这是不良生活事件引发的焦虑症,建议他服药的同时,出门走走。
陆恒很听话,带着医生开给他的帕罗西汀,二话没说便踏上了这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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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出来散心的,就别跟自己过不去了。
陆恒苦笑一下,倒出两粒帕罗西汀,就着矿泉水服下。
收起药瓶,他侧身面向车窗,额头抵在玻璃上,望着窗外发呆。
视野中忽然闯入一道匆匆行走的身影。
那人身材颀长,穿着显眼的蓝色冲锋衣,逆着光线走来。他像是漆黑土地上唯一的方向标,潇洒桀骜,将雪山和晴空都抛在身后。
陆恒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盯得久了,眼眶有些发酸,心跳却逐渐趋于平缓。
很快,男人上了班车,拉下冲锋衣帽子,露出清爽的短发,和轮廓深邃的脸庞。他看起来二十七、八的样子,风华正茂,气质沉稳。
男人没留意到陆恒,径自走去前面,和司机说了几句话。
片刻,他回过头,和陆恒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陆恒第一反应就是躲。
不管怎么说,像这样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其实挺冒昧的。
可他还没来得及躲,那人已经朝他走来。
男人没拿什么行李,看到陆恒左边的位置还空着,便在那里坐下。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条狭窄的过道,陆恒甚至不用转头,就能闻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
男人低着头,从衣兜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递到陆恒面前。
“师傅说找给你的。”他的嗓音很有磁性,比陆恒想象中还要低沉。
陆恒愣了下,接过来,道了声谢。
“客气了。”男人说完不再多话,又扣上帽子,用帽檐遮住了俊朗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