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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 ...

  •   第六章自在飞花轻似梦

      (一)
      猎魔谷,鬼火狐鸣,寒气逼人。
      辰时,十七队年轻修士进入猎魔谷,诸位年长的道君纷纷等候在外,或席地而坐,盘膝修炼;或御剑而行,至肩吾镇修养。猎魔谷每次猎魔集聚共开放三月,每三日可外出调息补给,自觉猎物已足便可离开,风序出发前曾道三日即回,不欲猎捕无辜,除非凶妖悍魔不会出手。
      猎魔谷藉由山脉之下几处绵延无尽的巨大溶洞群加工开凿而成,据传乃是陆吾由兽入神前的居所。整个猎魔谷包括近千个大大小小彼此相连、错综复杂的溶洞,部分洞内钟乳石林立,幻彩纷呈,晶莹剔透,美不胜收,但更多的溶洞漆黑潮湿、极易崩塌,满布溶沟与溶斗,小型妖魔频繁活动在复杂的地形之间,对于年轻的修士而言需高度警惕。
      岩溶湖作为进入猎魔谷的唯一入口,常年设有禁制,那颗笨拙的骰子在阿尘五根纤长白皙的手指间腾挪跳跃,似乎显示出主人不并如面色一般平静的心情。七百年了,不知道又投进去多少小妖小魔,阿尘忽然想到如果有魔或妖逃过了每一次猎捕,在里面活了七百年呢?一匹魔域雪狼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么多年,魔域雪狼成了唯一从渭轻尘手下逃走的魔物,不知道后来如何?不过,即便他在,风序对上他……说不定,风序正眼巴巴等着这样的对手。
      风序的心情确实如此,原始的、本能般的战斗欲望在接近岩溶湖时便开始鼓动。风序深邃的面孔在山体冷色调的阴影之中更显出临危不惧的本色,步伐沉着稳健地带着风家、云家两队人最后踏入湖上的九龙石台。
      石台缓缓降入湖底,穿过半湿半干的甬道,一道十丈宽高的白岩石壁轰隆隆抬升,前方是一条更长的甬道,甬道尽头隐隐约约透出幽魅的声音和粼粼的光影。
      突然一只小白狐出现在甬道深处,月华当即要追,风序抬手制止:“算了,一个小物而已,别吓着了他,我们寻一只大魔或大妖即可。”
      众人都对风序极为信服,便毫无异议。连续穿过几个溶洞,气氛陡然变得诡异了起来,看不到妖魔无妨,缘何连一个人影也不见?按理前面进来的修士多多少少都会遇到几个,今天为何处处透着诡异?反而几次看到了那个小白物,最后一次时序看的清楚,并非白狐,是一只小白狼,这小物几次出现,莫不是有意引诱他们?是了,人修既然可以猎捕妖魔,妖魔缘何不能猎捕人修呢?
      风序于是停住脚步:“有点反常,大家聚在一处,不要走散。”
      云间同样困惑,建议道:“要不我们跟着那小白狼去看看?”
      风序思虑片刻:“对方在暗我们在明,对方熟悉地势准备好了埋伏,我们这样贸然跟过去,恐怕救不了人。”
      月华绣唇张开,美目睁大,有些害怕:“要不我们回去?”
      云间反对:“刚进来就出去,太丢人了!”
      风序想了想:“乐音,乐华,你们两个带着所有人回去,把情况如实的报给各家的道君,云间,我们两个去看看。”
      乐音显然也想跟风序和云间一起向前探一探,风序道:“现在情况不明,待查明情况,你们过几日下来也是一样,大家回去的时候务必不要分开!”众人点头称是,当下一齐返回。
      众人走后,空荡荡的溶洞愈加寒冷,远处传来飕飕的风响,目力所及,尽是一片鬼影重重。风序想到了鹿平的话,想到了阿尘的眼神,再看这片溶洞,心情十分复杂,你以为的真理,并非真理,而真理的反面,同样是真理,风序仿佛看到了更辽阔世界。
      云间警惕的四下看了看,不见小白狼的踪影,问道:“表哥,我们去找那小狼?”
      风序点头,招来云间,侧耳低声谋划道:“但凡看到他,我们就与他反向而行,看看能不能将他引过来,然后……”
      “在那儿!”一道白影闪过,二人立时跟了上去。
      一连穿过几个溶洞,二人抓住小白狼回头的一瞬,登时向相反的方向冲去,小白狼果然顿住,几步窜到了风序二人所立足之处,却已前后不见影踪。白狐十分困惑,盘旋了许久,不再见有人影,便调转雪白的小尾巴,向着溶洞深处跑去,此时溶洞上方,两道风遁撤去,两个人影躲在极隐蔽的位置跟了上去。
      接连越过数十个黑暗幽深之处,豁然一片流光溢彩,一道岩溶瀑布从地面漏了下来,地底带来一线天光,这一溶洞极大,几乎看不到另一侧的出口,风序与云间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问题:来过猎魔谷多次,为何他们从未到过这样一个溶洞,就方才的距离而言,不过穿过数十个溶洞,离出口应该不远才是?难道一两年的时间,地底的地势已经发生了变化?抑或……这个溶洞一直被隐藏于此,若非小白狼带路,二人大约现在还未能发现。
      抬眼向溶洞内望去,数块巨型钟乳石立在正中,更令人心惊,十余家青年修士,全部以藤条被缚在其中,各个垂头丧耳,不知形容如何。
      须臾之间,远处传来挨挨挤挤、密密麻麻的涌动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二人躲在隐蔽处向外张望,骤然瞳孔俱缩,只见黑压压、密匝匝一片小魔小妖一起涌向了这个溶洞,风序仔细看去,有一些眼含恨意,看到人类修士,几欲啖其肉、啃其骨、饮其血,而更多的,明显眼含恐惧,瑟缩逡巡不敢前。
      忽而白光一闪,密密层层的妖魔突然如同两道波浪涌向两侧,自动分离出一条通道,一个银亮的身影高昂的姿态跃步而来,双目赤红、通体雪白的一匹狼,却比一般狼更大,足长体瘦,嘴巴弯曲,一耳竖立,另一耳……似被剑削去了!再仔细看,有一前爪粗而钝,仿佛也不甚灵活,看来是在某个修士剑下侥幸逃脱的……魔物?魔域雪狼?风序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生物,半魔半妖,十分罕见,灵智极高。哪里见过?仿佛是书斋之中,某一次阿尘翻书时在这一页停留了许久,他好奇张望了一眼,阿尘看着那一页却苦笑了一声。风序大约知道了,这雪狼是逃过了谁的剑。
      雪狼俨然群妖群魔之首领,赤红的眼睛居高临下的扫视过落入陷阱的修士们,瞪向一众妖魔。风序会意,他要这些妖魔共同弄死这群年轻修士,以报多年被困黑谷之仇。风序看向地面裂缝处的一道亮光,这雪狼估计找到了破禁之法,故而破釜沉舟。
      思量间,最前方的妖魔已然扑向了第一排修士,风序已不得不出手,破空两道罡风,将前几批妖魔掀翻在地,风序同时跃身而出,云间紧随其后。
      一道火盾缓缓燃起一条屏障,风序落地的瞬间开元逐日弓已然在手。
      银亮雪白的身影从火中高傲的走来,不便的前足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势,此物竟然完全不惧火。风序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一抹笑意:“你去救人,我对付这家伙!救下来就撤,一刻都不要耽搁。”
      雪狼张开长满獠牙的血口,向风序恶狠狠喷出一口气,风序甩手风符,吹散这团气体,雪狼微微有些意外,他以为风序会用火攻,一般修士皆如此。风序知道雪狼所想,冷声道:“魔域雪狼,不惧火,不惧水,不惧毒,犹善用火。”
      “你是何人?”雪狼突然出声道。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人,七百年前你有命逃过,今天可不一定!”风序战斗之欲已然高炽,他没想到雪狼已经灵智到这般程度,想必是禁制所控未能化形,不然只怕修为早已一日千里,看来今天更不能罢休了,既从渭轻尘剑下逃过,那将此物带回便再好不过。
      “哈哈哈哈,已经七百年了吗?我们连黑天和白天都没有,还算得了年吗?你可知道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日复一日是何滋味?”雪狼咆哮道。
      风序微眯眼睛,等着雪狼继续说下去。
      “一复一日,我们被压制着无法化形,但是今天,就是我们重见天日之时!你,你们所有人都要成为今天的祭品!”雪狼双目几乎红的滴下血来,地面的光线穿透那道狭窄的裂口设了过来,映在他雪白的毛发上,仔细看他的毛发并不干净,许多地方已经打着泥结,再看向那些瑟瑟缩缩的小妖小魔,诚然,生而为妖,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风序心生恻隐,道“你们不要伤这些年轻修士,我也不伤你,还可以帮你们离开。”
      “哼!自有人帮我们厉害!现在知道悔不当初了?晚了!”雪狼眼中杀意大起。
      “谁帮你们离开?”风序随即问道。
      “少废话!”雪狼呼号这扑了过来,奔跑中全身毛发逆风变色,迅疾变作血红,转而燃烧了起来,状似一匹火狼,冲向了风序。
      风序连发三道流星火羽箭,却全部没入火狼身体,火狼光焰更盛大。风序心中冷哼一声,面上更加震惊,转手寒风凝成一柄长剑,长剑瞬间已经做好一切出手的准备,但仍未出手。
      火狼飞速向他冲来,无论是被燃火的利爪抓到沾到还是被尖牙咬住,都必死无疑,风序临危不惧的天性表露了出来,连续三次快速闪躲,干净利落、不骄不躁,他的眼神已经暗了下去,他整个人的光芒却乍然盛了起来,只有真正的战神,才能迎战咆哮嗜血的狼王,而战神,永远冷静。
      一众年轻修士都已经获救,众人在火星边缘惊退数步,或惊诧或惶恐,无不紧张的看向风序。
      风序却不紧张,耐心和韧性如同他身体里天生龙骨和凤凰精血一样,甚至对于风序而言,许多时候,他认为这两种品质似乎比这两种天赋更重要。
      此刻他在耐心的与狼王拉锯,已经将自己的气息、灵力、状态都调整道最佳,他只会出一剑,一剑足以绝杀,一剑的部位、时间、力量、速度全部精确缜密、天衣无缝,将他所有的力量发挥到极限,给对手致命的一击。
      风在耳边浮动,风序听见了风声、听见了人声、听见了心声,狼王已然暴躁,再一次扑了过来,风序在彼此身体交接的瞬间,抬手一剑,干净利落,简单、单纯、直接,却已发挥出一柄剑所能发出的最大威力。这便是阿尘所说过的,万物皆可为剑,若将物的力量发挥到极限,无论何物,芥子也可以穿透坚甲。
      剑光一闪,狼王瞳孔骤然扩大,赤红的眼珠趵突了出来,鲜血迟了片刻才从咽喉处喷出,火焰的屏障渐渐熄灭、降下,一众小妖小魔倒吸着凉气后退,他们已经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狼王。
      风剑在手中幻化为虚影,继而散去,登时又青年修士提起剑要斩妖除魔,风序一转身,挡在了一众小妖小魔之前。
      “这猎魔谷,到此为止吧!”风序对着一众修士道,表情冷硬如冰,绝非玩笑。
      “你什么意思?!”一个年轻修士吼道。
      “你怎么说话呢,我表哥刚救了你,刚救了你们”云间认出是神剑山庄之人。
      风序不以为意,凛然道:“我说,方才我不会让他们动你们,此刻也不会让你们动他们。”
      无数小妖小魔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开始窃窃私语,感激涕零的看向风序。
      风序于是回头,同样神色冰冷的看向一众哆哆嗦嗦的小妖小魔,道:“我知道你们都听得懂,不许为恶,不许伤人,我带你们出去。”
      仍有几个年轻表示出不满,风序又对十几队宗门、世家的年轻修士道:“我带你们都出去,这猎魔谷,到此为止吧!”
      四下里一片寂静。
      “啪啪啪”三声掌声响起,一个黑金大氅的身影从溶洞的另一侧出口悠然的踱了进来。一个男子,一个面容英俊又有雄浑之气男子,枭雄般的大氅带着一圈乌黑的貂绒,衬得这张脸雪白,缝隙里光投下阴影,又显得这张雪白的脸立体至极,眉梢眼角尽是不羁,连眼底的残忍和凶狠都被忽视了。
      风序微微皱起了眉,剥开重重杀戮、戾气、邪魅,这乌黑的眼中有风序似曾相识的疲惫。漆黑的夔纹火识在眉心一闪而过,强大的魔气放肆的扩散开来,莫说一众小妖小魔和青年修士,连山神和风神都忍不住要匍匐在他脚下。
      “你很好”魔尊九爻张口道,声音低沉而有力:“你可以走。”
      众年轻修士刹那间了然,先不约而同退后了两步,随即几个胆子大的纷纷拔出剑来,一时间“士可杀不可辱”“除魔卫道”“手刃魔头”之声此起彼伏。
      风序抬了抬手,止住了聒噪的众人,此魔周身灵气的波动显然已超然于五界之外,只怕,今天是都交代在这儿了,风序忽然明白了阿尘时不时的苦笑,许是看透了命运的终将分别……风序像是不放心似的摸了摸胸口附近那枚拙劣的石头骰子,惊讶于自己依旧如此冷静,微微苦笑,笑意消失在嘴角之时,开元逐日弓已然凝实在手,龙丹之力从肺腑中缓缓的释放了出来,金焰之中泛出紫红色的光芒。
      魔尊侧了侧头,饶有兴味的打量着眼前自不量力的少年,本想留他一命,但是对于送上门来找死的,他一项来者不拒,舌尖舔过犬齿,道了一声:“有趣。”
      黑金火焰“嘭”的绽开在魔尊身后,任谁都能看出,那火焰瞬息之间便可吞噬开元逐日弓的紫金之芒,风序自然也看得出,但他面色依旧沉着若水,平静的看不出情绪,战斗开始,有进无退。
      一道风剑白光大炽,出现在了开元逐日弓中央,以剑为箭,众人皆知,风序这是拿命搏了。
      瞳孔一线、拉满金弓,嘣!——一声不同寻常的重响,风剑飞射而出,直刺魔尊眉心夔纹,鸿雁长飞,日月交光,卷起千重雪浪,万道风波,带着少年人的一往无前直逼魔尊命门,在场所有的少年人都要紧牙关,一齐跟着发力,指望这一箭能带来奇迹。
      没有奇迹。
      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奇迹从不存在。
      砰——!
      风剑撞上一道黑金火盾,相撞的瞬间火盾轰然炸开,风剑直接被炸碎,开元逐日弓“铮”的一声弓弦断裂,风序应声被击出,重重的撞在钟乳石上。
      魔尊已经准备好了看着风序脊骨断裂,筋脉尽毁,不过小小意外了,风序只停顿了不足一个呼吸,便又一柄风剑凝实在手中,支着自己站了起来。
      “快走!”风序挡在魔尊面前,头也不回的喊道。
      “谁也别想走!”魔尊暴吼,目中煞气乍然腾起,两团黑金烈焰带着业火灭地之势如同两道垂天之翼悚然而起,死亡的海啸扑面而来,每个人都看到了死神举起了镰刀……
      轰!!!
      一团凛冽的银光撞飞了死神的镰刀,如同从天而降的山河表里、层峦叠嶂,毅然挡住了海啸毁天灭地、无坚不摧的来势,银光带着清冷的寒意,涓涓不壅、绵绵不绝,终于一个厚积薄发,天地哗然一白,银光彻底阻断了黑金烈焰霸道的攻势。
      银光之中一个消瘦的背影渐渐浮现,笔直、挺拔。

      (二)
      一个时辰前,乐音、月华领着风、云两家子弟返回了地面,如实禀报。众人急欲入内救人,却发现法阵已经气息大变,任何人类无法入内。
      与此同时,一只魔枭正在飞往陆吾余地,所到之处,连花木都在煞气之下簌簌发抖,天地间的一切生灵都在顷刻间消失殆尽,苍穹深处只有一只魔枭俯视众生。
      众人纷纷请求傅微子唤白门师尊无痕道君出手,傅微子为难的看了一眼渭轻尘,阿尘便躲到了一旁的乔木林中。
      片刻,几位白衣仙长御剑而来,阿尘从乔木的缝隙中望去,履迹冠了无痕道君的新名头,脾气似乎没有收敛,反而更大了。阿尘笑着看着他暴怒的样子,或者说,暴怒的老样子,怎么七百年的岁月对于这两人而言倒像喝了一壶催化天性的酒,愈发的禀性难移起来。阿尘有些贪恋的看着几个模样变化不大,周身灵力却已翻江倒海的旧日同门,心里百味杂陈,多想回到那时候,和他们一起打架、一块儿挨罚、一同偷酒,若是能回去该多好。
      正苦涩无边,忽然,股熟悉的雄浑之气袭来,狂妄的没有一丝收敛,魔枭带着尖啸破空而至,那个黑金色大氅的身影再次浮现,邪魅的笑着站在众人之前。
      “魔头!你找死!”无痕道君吼道,天狼剑已然出手。
      天狼剑劈下的瞬间,魔尊九爻的虚影登时化作两团黑气,名剑刹那间黯淡了下去,黑气几乎猝不及防就攀上了无痕道君的脖颈,带着讥笑慢慢勒紧。
      无痕道君冷哼一声,九道惊雷劈向魔尊,黑气瞬间蒸腾着散去。散去的黑气却向着同一个方向再次凝聚,顷刻,又是一个魔尊九爻。
      九爻居高临下俯视着众人:“废物,真是废物,同一个师门,怎么你们就这么废物呢?”
      “你!欺人太甚!”无痕道君吼道。
      九爻狂笑两声,一头扎向岩溶湖,空中留下一道余响:“我先去找他,回来再解决你们。”
      阿尘在心里大骂了一声,当即冲出了乔木林,要冲向岩溶湖,却被再熟悉不过的剑光拦了下来。
      无痕道君怒不可遏:“渭轻尘!你还敢出现!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
      傅微子和众师弟都已看出并非如此,一齐上前抱住了无痕道君。
      阿尘一声师兄、师弟们到底没有喊出口,只看向在场十余位道君,沉声道:“我会把他们都带回来!”
      说着便化身一道银光,冲进了岩溶湖中。

      (三)
      猎魔谷,岩溶洞,一线裂光。
      银光之中一个消瘦的背影渐渐浮现,笔直、挺拔。
      魔尊看着这个渐渐浮现的身影,目光之中爱意、恨意纠缠不休。
      阿尘反而显得漠然了许多,早晚要碰面,虽然确实早了一点……
      魔尊近乎痴迷的看着阿尘,阿尘却没有和他对望的兴趣。
      “轰隆隆”的坍塌开始出现在一线裂光附近,碎石瓦砾暴雨般掉落,一线裂光不断扩大,如同一条漆黑漫长的甬道,不断的向前铺展,不断的寻找光明,终于豁然碎裂,一路冲向了光明之境。
      巨大的光明伴随着地动山摇和漫天尘土一齐震惊了众生的眼睛。
      风序迅速冲过去抱紧阿尘,冲着大家大声喊道:“走!!”话音起时,两道风符已经甩出,当即卷着阿尘,冲出了乱石沙雨,冲向了光明。
      二人重重摔落在岩溶湖旁的砂石滩上,其余诸人接踵而至,小妖小魔却一个都没有出来,他们已经下意识又躲回了岩洞深处的黑暗之中。
      陷落告一段落,砂石落定,黑金色的大氅在一层淡淡灰烬的余烟中慢慢升了出来。
      众人大惊,风序又要上前,阿尘拉住了他,将他拨回自己的身后,视线扫过众人,毅然决然的挡在了最前面。
      “你居然又挡我!你居然又算计了我!”九爻英俊的面容因愤怒而显得狰狞。
      “彼此彼此”渭轻尘不屑道。
      “值得吗?你是不是蠢!”九爻吼道。
      “你聪明,你倒是聪明来看看啊?你聪明,别死在我手里啊!”渭轻尘嘲笑道。白门六座,连同掌门无痕道君在内,都面色奇异的看着渭轻尘,只觉这仿佛是装在渭轻尘面孔里的另一个灵魂。
      九爻黑焰缭绕的面颊似乎在暗暗的咬牙切齿,面部肌肉绷紧使下颌的棱角更锐利,黑金的大氅撑起一个冷硬的轮廓,眼神极为复杂的扫过在场众人“你就为了这群蠢物放着好好的神不当?”
      无痕道君怒火中烧:“你这魔物!”
      九爻像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用看着蝼蚁的神情,讥笑道:“错了”说着黑色的夔纹隐没在眉心,另一道金光灿烂的焰火纹取而代之,九爻周身涤荡起诡异的神圣,黑金大氅之上金色凸显,黑色仿佛成了一道底色,如同爬过无数深渊后的一个回头,所有的苦痛、残酷和挣扎都已经过去,金光成为了最终的颜色。
      “神骨!”
      年轻的修士们还没有搞清情况,年长的修士已然惊心骇瞩,一个魔怎么会有神骨?难道!?
      九爻无不得意道:“我已参透天地大道,由魔入神,怎么样,苦苦修仙的可怜人,亲眼见到你们一天天喊打喊杀的魔成了神,感觉如何?”
      无痕道君反应最为激烈,瞳孔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其余众道君或惊惧万状或惶恐至极,一个魔怎么可能参悟天地大道?
      阿尘面色平静,在一众惊诧声中淡然道:“众生于天地,蝼蚁、花木、妖魔、人鬼自然皆可参天尽物,不过早一些晚一些,机缘不同罢了!修道,修的是道心,神与不神有区别吗?”
      众道君亦非泛泛之辈,听此言,醍醐灌顶,纷纷静坐凝神,稳定道心,防止道魂受损。
      云间等众少年修仙尚短,对修仙封神之途尚无锥心彻骨之感,便也不如年长的道君们震撼,一个个宗门精锐、天之骄子好了伤疤忘了疼,完全将方才死神的镰刀忘在了脑后,毕竟生死一线他们也经历过不少,听了这救了他们的厉害修士所言,信心倍增,七嘴八舌:“就是,成神怎么了?”
      “有什么了不起!”
      “也没见排山倒海点化万物之能啊!”
      “就一点神骨,也没见神魂啊!”
      “是伪神吧!”
      “可能是半神半魔,不上不下卡住了吧!”
      众道君稳定道心后也纷纷睁开眼睛,听闻少年们的质疑,颇有恍然之感,这九爻若真已成神,何必还与他们废话?
      九爻面色阴晴不定,毫无征兆,骤然一记黑雷裹挟业火劈向一众年轻修士,阿尘从少年们开口就已防备着这一手,木芥子脱手而出,落地生根,一颗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岿然挡住了黑魔的暴袭,神树银光流转,涌动着生生不息,一颗颗小小的木芥子挂在舒展的枝头,如同风铃轻轻摆荡。
      “建木神树!”傅微子惊呼。
      众人惊愕的目光在阿尘和建木神树之间来回游走,猜疑不定,神树建木,有变迁轮回之能,上古三大神树之一,只有真正的神才会拥有这样的神物,只有真神……傅微子等人看向那瘦削背脊的眼神已然充满了欣喜。
      唯独风序,摸了摸肚子,舔了舔干涸的唇,随即柔软的清香混合着烈酒的辛辣回味在唇舌,干涸慢慢变得湿润。
      然而,阿尘周身并无神力波动。
      “你不要命了!”九爻不惊反怒,一只手抬起,又放下。
      “能要你的命就行”渭轻尘面无表情道,似乎在说什么很不值一提的东西。
      “跟我去归墟!”九爻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杀意散去,显出某种急切。
      一柄雪亮的银光小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手中,此时已然反手横剑胸前,阿尘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动作已将态度表达的分明。
      “他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风序起身吼道,魔物眼里的那些东西,别人看不清,他却看的清楚,分明是深深的爱意。
      “你是不是蠢!他如今已成堕神,被……打的神魂离体,如今就剩这一缕残魂,不跟我走,你要他魂飞魄散吗!?”九爻冲着风序发狂道。
      风序震惊的看着阿尘,难怪他轻的没有分量……
      傅微子同样震惊,难怪始终没有灵力波动,竟然只是一缕残魂,残魂不再有吸收运转灵气之能,一旦灵力耗尽,必然魂飞魄散!
      众少年也震惊,参天的神木之光穿越亘古而来,这个一再保护他们的瘦削脊背居然只是一缕堕神的残魂?!神杀了神才会沦为堕神,遁入不世之形,成为五界的弃儿,不人、不鬼、不神、不魔,心智慢慢散失、肢体渐渐溃败、在无处容身的角落腐烂却不得死,那样的结局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在这彩云琉璃似的人物身上,即便,彩云易散琉璃脆,由来好物不长久。
      在魔尊的怒火、众人的惊忧之中,阿尘修长的眉眼仍旧自在飞花轻似梦,一片飘零久的淡然无妨。
      九爻勃然大怒,看着众人一阵惊愕一阵呆愣,他至今不能明白,喝问道:“好好的魔不当,为什么要离开我!?好好的神不当,为什么又要来杀我!?要不是你,不惜自毁神格来杀我,三界早已尽归我手,你我共拥天下、主宰万物,杀干净这些一天天对你喊打喊杀的蝼蚁,我们过快活逍遥日子,不好吗?!”
      九爻真的不明白,他不就杀了几个人吗?渭轻尘为什么就无法接受,要离他而去?
      他也不明白,不就是宠了些无关紧要的玩意,发泄一下罢了,渭轻尘至于恨得在他成神的重要关头,不惜自毁神格来杀他,封了他神骨,害他卡在这半神半魔的位置,恐怕千年之内不能在修神骨。
      但当他亲手将他打的神魂四散、坠下滔滔赤水的时候他还是后悔了,他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把逍遥断剑还给白门,只为了引出哪怕一片他神识的碎片,只要鳞片大小,他就有办法复活他。
      可是什么都没有,一根发丝般的神魂都找不着,赤水神一定用了手段,他日复一日的拷打赤水神,却始终没有结果,终于有一天建木的芥子重现于世,他回来了,回来继续跟他算账,他们的帐算得清吗?
      渭轻尘心里微微自嘲,从天之骄子道欺师灭祖,从人到魔,从魔入神,从神为堕神,到如今只剩一缕残魂,这一路,也是逆水行舟,起起落落。
      自嘲过,渭轻尘对九爻一而再的扭曲投以漠然置之,冷声道:“万物岂是你能主宰的?天下岂是你配坐拥的?”
      “那他们就配吗?人修有何贡献可以坦然享有这般天地?”九爻质问道。
      渭轻尘道:“人心中存善,你有吗?人眼中有情,你懂吗?”
      九爻愣了愣,突然又像变成了个孩子,执拗:“我不懂,跟我回去!”
      渭轻尘对他的灵魂分裂、反复变脸习以为常,眼神中只有疏离和决绝,仿佛一刀两断,生死两忘。
      九爻又开始暴怒起来:“你要死在这儿吗!你要是敢死在这儿,我让所有人给你陪葬!”
      渭轻尘不语,眸光深寒,短剑通体一闪,似乎在说:你给我陪葬就行了。
      九爻瞬间又变了另一翻难赋深情的嘴脸:“一夜夫妻百夜恩,你真不想想我们当年的好?
      渭轻尘如同看一出反复上演的无聊戏剧一样,棕琉璃色的瞳孔甚至显得涣然。
      九爻再次愤恨,按住自己的胸口,三滴鲜血粲红的光影若隐若现:“你心头的精血还在我这里,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风序强忍着心头的不能忍,看着这自说自话的疯子,听到了这一句终于忍无可忍,顿生自爆金丹和他同归于尽的冲动。少年们听了这话也浮想联翩,毕竟,他们已经过了一无所知的年纪了。道君们更是神情各异,仿若不堪。
      渭轻尘却不见任何悔恨或不堪,冷哼一声:“那时候就该杀了你!”话音方落,剑光已逼至九爻胸口,这令男子心折、女子心碎的一剑,不仅极快而且极美,霎时间日月无光、天地变色,唰——轻响滞后于剑光,血点滞后于轻响,众人回过神来,三滴鲜红欲滴的心头血已经飞出九爻胸口,但也回不去渭轻尘身体,在空中迟疑了一瞬,重重跌落,渗进了泥土里。
      渭轻尘看也不看,一脚踏过渗着他精血的泥土,清瘦身躯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伤痕累累的背脊如建木一般挺拔修长无坚不摧,如刀的肩胛仿佛生出大鹏的翼展,一半漆黑,半精金,乘风天地,无妄逍遥。
      砰——烈焰与银光同时暴起,两道震古烁今的光芒呼啸着冲上九霄,时间中光影交叠,一切变得极快又极慢,风驰电掣的绝杀和缓缓破碎的记忆重合在一起,转瞬又被喷溅的鲜血染红,大地开始剧烈的晃动,一汩一汩墨色的浓汁涌入岩溶湖,随即扩散的湖水之中,湖水的眼神不断变深,直至漆黑一潭,晃动不断加剧,这个山体都开始一层一层沉沦,天旋地转的呼号和奔走,飞溅四射的草木和砂石,黑焰、银芒、寒风、烈火、呐喊、奔逃、绝望和挣扎铸成一柄柄飞刀从每个人耳边尖哨刮过,离别掠过耳际,死亡割向咽喉,轰隆隆仿佛无休无止,誓要持续到时间尽头,时间尽头有一个消瘦的轮廓挡住了山崩海啸,那双自在飞花轻似梦的眼睛闪烁着坚定而有力的光芒。
      渭轻尘的剑,令男子心折、女子心碎,日月无光、天地变色。
      九爻重重跌入漆黑的岩溶湖中,命运的日晷转过八百年再次回到远点,九爻眉心的金焰神识已经彻底碎裂,永生永世他将止步于魔,与记忆中一样冰冷的岩溶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九爻的意识仍然十分清晰,但他却忘记了挣扎,那个幼年小魔心底深处对于这个世界的恐惧像不可战胜的梦魇,从岩溶湖里伸出了手……
      黑金的大氅已经完全沉入水中,九爻的呼吸一滞,那个清逸绝尘的白衣少年御剑而来,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的。
      忽然一只巨型的枭鸟破空而来,魔枭帝江抓破山河表里的钢骨利爪闪电般攫住黑金色的腰封,一排烈焰火羽打向众人,一道火墙加剧地面的坍塌,巨枭和九爻已经消失在灰烟弥漫的天际。一个白点在坍塌的最后一瞬跃出深渊、逃出生天。
      此刻,阿尘已经接近与透明,黑金两扇大鹏的翼展,一片一片凋落。
      风序冲过满目疮痍的大地,一把将他卷起,御剑而去。是天地在抖还是剑在抖?为什么的我的手几乎抓不住你?
      “风序,去找鹿平”阿尘按住了风序颤抖的手,抹了一把额角蜿蜒的血,镇定从容的仿佛傍晚散步时的闲谈,而非生离死别的修罗场,那双自在飞花轻似梦的眼睛闪着平和的神色,平和中又有一丝无法超度的苦意、一丝无与伦比的坚毅,一字一句,清晰非常,却又仿佛轻嘲命运无常似的说道:“告诉鹿平,他这条命也甭留了,去孽火之渊,下一个甲子,六十四重天会与云骨重合,让他去炸了云骨,用六十四重天堵了业火之渊,这是唯一保住南冥的办法。”
      守住人界的重任竟然落到了那个曾经发誓要毁灭人界的半鬼肩上,造化何其弄人……
      “不,不,阿尘,阿尘!”
      “风序,风序抱歉了,还以为能有个百十年的,抱歉了,若真有轮回,希望我们来世早点见,算我欠你的……”话未说完,阿尘已经布满裂纹,轻轻的“嚓”的一声,散碎在漫天飞沙走石。
      “不!!!”风序发疯似的去抓,却连一块鳞甲大的碎片也抓不到。
      上天而落地,野马而尘埃
      “阿尘?”
      “叫阿尘好吗?”
      “好,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尘归尘,土归土,前尘往事,从此消散如烟……
      天地喧嚣一片,风序耳朵里却什么都听不见,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这一刻仿佛就是时间的尽头。
      遮天蔽日的昏黑之中,那棵挺拔的建木神树忽地燃了起来,灿烂的银色光芒,抚平了地震的苍山和满目的疮痍,天地缓缓的、慢慢的、渐渐的复归于清明,夜色降临,伟岸的建木神树如同一柄火炬,又似一树烟花,火星在风中飞速流散如同星河长逝。
      大地的最后一道裂痕爬过那株桃树,夭夭灼灼轰然陷落,永沉地底,只有弥留的一点桃胶,沾在破碎的衣衫背后,如同情人的眼泪,不能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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