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杜曼卿

2、第 2 章

　　一 从军
　　星之岛。
　　星之国。
　　康德元年五月十八日。
　　早晨起床，推开窗子，照例是连绵的阴雨。星鱼皮做的窗布实在是禁不住这连绵三个月的雨水，竟也隐隐散发出一股子腥味。原本紧致光滑的鱼皮，现在竟也软塌滑溜起来，风一吹，竟漾出了层层的波纹。好像是在海里游动的星鱼一般。
　　肚子里咕噜咕噜叫，我猛然想起了星鱼那爽口甘美的味道，禁不住咽了口口水。上次去捕捞星鱼，是三四年前吧，爸爸撑着船，我唱着歌，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星鱼真多啊，碧蓝透明的星鱼好像是会发光的星星，洒落在大海里，真是美不胜收。
　　爸爸高兴的说：“小南，今天真是运气啊，第一次带你下海，就捞了这么多星鱼，可算是一笔小财呢！你真是我的福星！”
　　爸爸错了，我不是他的福星，我是灾星。回来的路上，爸爸在风浪中被打入海里，被蜂拥而来的桃花水母吃了个一干二净。
　　我在颠簸中被冲上岸，醒来的时候，手里只抓着一条星鱼。
　　星之国以捕鱼为生，家里没了男人，我和妈妈的生活顿时窘迫起来。不得已，妈妈只得偷偷去海外市场买了海带子种子，在土地上艰难的种植着海带子，聊以度日。
　　海带子一月一收，偌大的油亮的带子上里满了饱满的果实，但是把果实弄出来的过程则是恶心的。要那利器一点点的刮出来，种子连同海带子的内脏沾沾连连的，一大堆黄绿色的粘液恶心死了。我常常偷懒不去弄，妈妈总是拿扫帚打我，一边打一边骂：“下作的东西，只知道吃!吃吃吃，把我也吃了才满意了对吧！”
　　我赶紧躲开，因为妈妈最后总是会把爸爸的死归结到我的头上。我知道她甚至去问过海巫，但是大约海巫吃不惯她进献的海带子，咳嗽着说这个孩子是叽里咕噜转世。妈妈问什么是叽里咕噜，海巫早就两眼一闭和海神交流了。于是她只得郁郁而归。只是有时候会叹气跟我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转世的孽障！
　　她巴不得我在这个世界消失。我都知道。
　　她早就和海长李正好了。那一日，我半夜起来小解，发现浓密的海带子里传来了压抑的呻吟声。我小心窥视，只见妈妈和李正翻滚在一起，白花花的□□闪耀在漫天的星空下，格外的妖异。
　　我摸索着回到屋里，睁眼看着窗外的璀璨星空。
　　星之国因为星星出名，每个夜晚总是能见到每天的繁星似乎要坠落下来，闪亮的一如最美的宝石。爸爸曾经抱着我在屋顶上，托着我，笑着说：“小南，你看星星多美！抓一个就能找到一个最美的新娘！”
　　爸爸。
　　我沉默起来。星之国是不容寡妇的。带着孩子的寡妇日子只能更难过。寡妇要嫁人，必须孩子长至成年，或者，夭折。
　　我打了个冷战。啊，起风了，天大约要亮了吧。妈妈也该回来了吧。
　　第二日，我照旧出去玩。中午才回来。进门就要吃的。
　　“妈，我饿，我要吃的！”我一头闯进厨房，大喊。
　　“小南，今天有野山鸡吃。”妈妈笑着朝我招招手。
　　野山鸡？哪来的这么金贵的东西？星之国最不缺海鲜，最最缺少的却是飞禽走兽。
　　“妈，今天过节吗？”我问。
　　“不，不过节就不能吃好东西吗？”妈妈笑。
　　我欢喜着来到了餐桌前，哇塞，好大一只烤山鸡，我只吃过一次。
　　“吃吧吃吧。”妈妈温柔的说。
　　“嗯！”我极为高兴，一把抓起烤鸡就要吃，突然想起什么来，把一只鸡腿劈下来供奉给爸爸。
　　“爸爸，你也吃吧。很难得。”我跪着说。
　　供奉完了才回来，正要吃，妈妈握住了我的手。我抬头，却见她满脸的泪水。
　　“小南，你不要吃，这里有毒。”
　　我呆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妈妈噗通给我跪下：“小南，你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李正他待会来说要把你的尸体喂桃花水母。快走！”
　　我摇头：“不，我不走！妈，你为什么要毒死我！我是你儿子啊！”
　　妈妈抱住我的腿，哭得凄厉：“孩子，妈过不下去了。孩子，原谅妈妈吧。”
　　我也哭：“妈，我到哪里去呀，我到哪里去呀？”
　　妈妈说：“儿子，去参军吧，只有这一天路了。参军别人无法追查你啊！”
　　我摇头，极为惊恐：“妈，我不参军！去了的人九死一生，好男儿不参军！”
　　正在纠缠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九英，开门，快开门啊！”
　　是李正！
　　妈妈赶紧把我往后门推：“快走快走！”
　　李正的敲门声更大了，简直要把门敲碎。
　　我无奈，只得翻身上墙：“妈，儿子会回来看你的。”
　　妈妈含泪摇摇头：“不要回来了。儿子，忘了我这个狠心的娘吧。”
　　我隐约看到李正从前门破门而入，手里拿着一柄明晃晃的利器，是鱼叉！
　　没时间了。
　　我只得翻墙逃跑了。
　　远远传来海狗恶狠狠地叫声，我不敢停歇，一气跑出去十里远。
　　总算没人再追出来。
　　我松口气，一屁股坐下来。
　　肚子却开始饿起来。从早晨就没吃，只有满肚子的水在咣当咣当的摇晃。
　　路边突兀的招摇着一丛丛的水草，颓靡的蓝色，病恹恹的，散发着深海处腥臭的味道。
　　我咽了咽口水，肠子好像在自己吞噬自己。我拼命咽了咽往上翻涌的胃液，一把拽下水草，不顾一切的塞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苦，腥臭，腐败的气息在一瞬间充斥我的口腔。
　　“恶。”我终于控制不住吐了出来。黄黄绿绿的水草和着黏稠的胃液，散发着酸腐的气息。
　　“妈——”我终于抱着肚子哭了起来。
　　肚子饿了才知道妈妈的好处。
　　难怪妈妈说我饿死鬼投胎。
　　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可是不能这么饿死在路上。于是就这么一直走啊走啊，茫然的走啊走啊，终于，在我晕倒之前，我模糊看到了城镇的影子。
　　醒来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
　　星之国的星星。
　　不管任何时候都闪亮的星星，不管底下的人生，死，离，还是别。它们不忧不喜不动声色。
　　是被饿醒的。
　　太饿了，口腔里会有血腥的味道。我认定那是器官开始反噬。为了保命，我支撑着还有一丝力气的胳膊朝前爬去。
　　有一丝包子的香气传来，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灯光浮现。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有一家温暖灯光的小店出现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爬向那间小店。
　　不断的有人踩到我的身上，可是奇怪的是，身子一点儿痛楚也感觉不到。我知道，我快死了。可是，要我做个饿死鬼吧！
　　终于爬到铺子里，我费劲全身力气攀住桌子腿，伸手去抢桌子上的包子。
　　热气腾腾的大包子。
　　蒸腾的热气烫到我的手上，我甚至能闻到人肉烫熟的香味，就着包子，倒也是蛮好闻的。
　　嘿嘿的笑了，我满意的把整个包子塞进肚子里，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
　　直到胃袋再也装不下一点儿东西，我才咧嘴笑了。舒服的躺在地上，脑子里晕晕陶陶的，胃满足了，身体就餍足了。身体餍足了，精神就麻木了吧。
　　麻木了，我就能忘记了，今天，我从一个儿子，变成了一个孤儿。
　　妈。
　　最后，在泪眼朦胧里，我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