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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经(吾心求兮) ...

  •   关无策献完殷勤,回转身来在一棵树下找到了独自站着的倪裳,他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展开扇子,笑得春风洋洋,半凑近她侧首问道:“我方才瞧着云予皈也在这边,怎么此时倒没瞧见他?”

      倪裳似乎没听到他在问什么,只眼睛望着前面道:“云籁坊的秦烟儿在调弦,却不知她今日又有什么新鲜曲词可唱。”

      说起秦烟儿,关无策自然大有可谈,但此刻他却故意缄口,神秘一笑道:“你且听。”

      秦烟儿今日穿着素淡的牙白色的轻衫罗裳,裙底扫着天青色水纹边儿,头发梳的是灵蛇髻的发式,姿态飘逸而出尘。

      她不惮石上尘土,侧身而坐,怀抱琵琶,铮铮几声试音之后,入正调,启朱唇,吟唱道:

      梧下有凤雏,鸣啼含五音。
      一朝破霄汉,彩翼双飞飞。
      音高冲九天,岂与鸦雀戏。

      这词写得疏狂,又有秦烟儿玉门城琵琶第一绝做衬,加之她嗓音自带的金玉之质,当真唱出了一点“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的气势。

      一曲唱罢,听者无不抚掌,大赞称妙。

      那之前同云予皈一道上来的李侍郎之子李思道:“秦姑娘一曲琵琶曲自是精妙无双,敢问这诗是何人所作?”

      秦烟儿起身抱着琵琶行了个福身礼,道:“原本不是什么不可说之事,但赠此诗之人不欲现名,还请公子见恕。”

      李思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言道:“如此无妨,原本我也只是偏爱此诗格调,如若相识自当引为知己,纵然不识其人,还可神交矣。”

      前面几人说着话,这边倪裳转头看关无策,关无策笑着点了点头。
      这几句诗正是那日关无策去向云予皈讨来的几篇诗其中的一篇。

      其实就连秦烟儿也并不知这几篇究竟是出于何人之手,当日关无策赠诗时也只说:“知你最近苦无新词配调,故而借花献佛来了。”

      再问及作诗者名姓,也只得了一句:“只做佚名便可。”

      这从头到尾,云予皈也只在一边远远地站着,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已不记得自己写过的这几句诗。他身边还站着一人,正是那日同他一块在酒肆研读古籍的男子。

      那人姓秦名九,之前未曾有听闻其才名者,不知有何所长,穿着又颇质朴寒酸,往那里一站甚不起眼,是故除云予皈外,竟许久无他人上前主动攀谈。

      说起写诗,在这整个玉门城里,就不得不提云予皈了。

      有人远远唤他:“乐世兄,当作诗一首?”

      汪南之亦备笔墨邀之:“汪某不才,当为云公子笔墨驱使。”

      云予皈性情颇内敛,此刻听到唤他,面上含蓄,却并不推搪,向前走出几步,眼睛望向远处。
      春亭山上自雾气散去,视野便十分开阔,又恰好前几日下雨,今日一放晴,整个天空碧蓝如洗,在山顶上向下望,田野泛着新绿,阡陌纵横井然。远处又有薄烟、远山相映衬,煞有意境。

      云予皈着天青色的长袍,外罩一件轻纱罩衫,负手立着,衣袂飘飞,口中诗句未出,便已自成一派风景。

      他只略沉吟须臾,便开口吟出一阙《陌上歌》:

      繁芜杂秽兮,碍我行路。
      稠云蔽日兮,使我心烦怖忧。
      前路不探兮,未见同道。
      执杖踽步独行兮,终晤于汝。
      天有崖兮崖有根,
      吾心求兮广无垠。

      云予皈脾性含蓄内敛,这是人人皆知的,故虽叹其文妙,交情浅便难以深言,只有李思,因父辈都是在朝同僚,又素来彼此算得上相熟,便开口黠问道:“乐世兄此歌可谓一语求三境,一求知己,二求佳人,三求真理,知己、真理固然难求,可佳人也甚是难求。乐世兄这般人品,门第又高贵,这得是怎样门第出来的佳人才可堪配你?”

      其实李思这话,细细品味便知意有所指,带着些调侃之意。无非便是前些时日险些被圣上为云倪两家指亲之事。

      云予皈好似不觉,只诚言道:“词句简陋不堪琢磨,见笑了。求知己或求佳人,求的便是心灵投契,倒与门第无关。”

      李思笑言:“若那蕙质兰心又与兄心灵投契的佳人是个卖豆腐的呢?”

      云予皈道:“又有何妨。”

      二人问答已矣,诸人皆有笑意。

      这边树下关无策侧头向倪裳道:“瞧见了吧?云家人个个都是这样一副德性,仿佛他们是云端之上的凤鸟,矜贵无双,高尚无比。”

      倪裳只作旁观,并未说什么。

      此时日过半午,这时候有人提议应以骈文作一篇序,记载今日春亭山之雅集,而说起骈文,则为之易,然妙之却甚难。众人皆推却,只有一人坦然而立,看样子似成竹在胸。

      这人正是云予皈身边所站秦九。

      汪南之供书案纸墨,递狼毫于秦九,秦九也不推辞作态,行至案前执笔弯身,落笔几无思考,洋洋洒洒千字便已挥就。

      众人上前围观传阅,有人诵读出声,文章用词遣句处处精妙,时有引经据典,时有洋洋自谈,在座无不惊叹自惭,只觉方才所过目之诗句,在其文面前全成青砖钝瓦,只为了引出这一篇珠玉无双。

      而雅集行至这一时,已是喧闹至盛,那方才还衣着朴素、泯然众人中的男子,此时却将那粗衣简衫平添了风骨,再不可忽视。

      关无策举扇轻摇,看向倪裳,她不知方才在想什么,有些微失神,而后低声道:“果然,凤鸟自有青鸾为伍。高飞是天幕,低飞是梧桐。再怎么,好似也落不到一潭泥沼之上。”

      关无策噗哧笑了,问道:“你说,若有一日凤鸟遇风雨跌落云端,当真就栽到了一潭泥沼之上呢?”

      倪裳也随即笑了,自嘲:“若真有此日,像我这般品性低劣之人,自然是要看一番凤鸟跌落挣扎泥沼的热闹了。”

      秦九那一手漂亮的骈文所引起的喧闹已经渐渐平复,须臾之后,前面又有一人盘腿席地而坐,膝上置一架古琴,另有一人站于其侧不远处,手中倒提着一把银光闪亮的佩剑,弹琴的那人叫阮霁,玉门城有名的琴师,而舞剑的这位叫南宫三娘,在去岁的广陵阁雅士集会中曾以一舞名动都城。

      这二位各自做好姿势,霎时而起,一个广袖翻飞、素手连翩,琴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婉转又时而激烈;而另一个衣袂翻腾,手中一把剑舞得飒飒有声,姿态时而刚劲又时而柔缓。

      诸人看得皆入神,倪裳也静默地站着,耳朵虽然听着,眼睛也看着,却总也过不到心里去。她脑子里想着的全是方才听到耳里的那些话。

      好一个“不求门第,只求心灵投契”。

      她远远地看着那个一身天青色长袍的人,看着他的眉眼和神态,突然从嗓子里笑出声。

      站在她身边的关无策微惊,转头问她:“你笑什么?”

      倪裳道:“没什么,好笑罢了。”

      正此时,不知道对面的云予皈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也向这边望过来,竟直直地跟倪裳的目光对视了。

      倪裳的目光磊落而不加掩饰,就那么望着他,似乎是想看着他是怎么狼狈地移开眼神的。
      但不知为何,此时的云予皈倒是也坦荡起来,直直地望着她,似乎并没有先一步移开眼神的打算。

      直到关无策以手肘轻碰了她一下,问道:“你在看什么?”

      倪裳弯起嘴角,颇含几分讥讽地笑道:“看君子端方,是怎么装模作样的。”

      说完率先移开了眼神,对关无策道:“我乃浅陋无知之人,对诗赋文章实是欣赏不了,站在此处颇是多余,先走一步了。”

      说罢转身,竟是要走了。

      关无策一把拉住她道:“诶,怎的说走就走?你若真觉无趣,我同你一道走便是。”

      倪裳向着另一侧扬了扬下巴,关无策转头,看见不远处的一块山石上坐着的秦烟儿,此时也正望着他们的方向。

      先友而后色还是先色而后友,这让关无策略显犹豫。

      倪裳扯开了他拉住她胳膊的手,道:“殿下且留步吧,春光这么好,我只想独自走走罢了。”

      说完再不停留,独自往山下而去,山上树木山石遮挡很多,不消片刻便不见了她的踪影。

      下了春亭山,倪裳一直走到徊河边上,心里这才痛快了。回想方才山上种种,此时竟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自讨无趣,这种风雅于她,是格格不入的,硬要附庸风雅,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徊河边上游人很多,女子都大多穿着鲜艳,鬓边簪着野花,她们成群结队、举止坦率,见到有好看的男子路过,便争相投掷手中花枝或手绢、荷包。

      这样的俗世热闹,倒难得熨贴起来。倪裳行走于其中,一时也不知去处。

      恰行至河边的一处野码头,码头外的水面上泊着几只乌篷船,供游人租赁荡舟水上。
      其实徊河并不算得上宽阔,河这边可望着河那边,想要荡舟也只能纵向驱使,可行驶的水程最远也不过数里,取个荡舟的意境罢了。

      倪裳租下了其中一条乌篷船,付了船家十文钱,跳下船矮身钻进了船蓬里。

      掌船的艄公年岁约莫四五十模样,船头上还带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女孩子手里握着一支粗制滥造的竹笛,市集上这种玩意儿绝超不过一文钱。

      船篷里铺着一副草席,席上勉强罩了个干净点的粗布套子,席铺中间放着一张小木桌,木桌两边是两只蒲团,以供租客坐卧。

      桌上简单备了点吃食,无非是瓜子、花生还有些便宜的时令瓜果。另有一壶冷茶,和一壶黄酒。

      倪裳进去后就动手把木桌挪到了另一侧,把整个席铺空出来,两只蒲团摞着放到一边,随后两手担着后脑仰躺下来。

      早晨的时候因为跟关无策约好要赶在辰时前到春亭山,所以起的颇早,这一番上山下山折腾下来,难免有些困倦,春日又着实让人犯懒。

      船篷外艄公女儿吹着那只破笛子,声音实在算不上美妙,艄公哄劝女儿道:“乖女莫再吹了,吵着客人休息。”

      女孩不听,耍赖道:“阿爹你不是说我吹得便像黄鹂鸟歌唱,好听得很,黄鹂鸟怎会吵到客人呢?”

      那艄公大概看倪裳并未有不满的意思,索性不再管了,放任女孩把个笛子吹得一声高一声低完全不成曲调。

      倪裳就在这种乱音中先是假寐,而后不多时便真的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船似乎平稳下来,也没再听到船桨划水的声音,隐约觉得船身微有倾斜,一人脚步上船,边打帘边问:“老丈,租船。”

      然后艄公大声道:“公子莫要掀帘,里面有客。”

      一束光乍然从外面透进来,倪裳用手背挡了下眼睛。
      外面那人似乎有些愣怔,隔了须臾,这才重新把帘子落下,道:“不知此间有人,唐突了。”

      那声音,实在耳熟,似乎不久之前,脑海里还自动想起过这个声音念着的:“天有崖兮崖有根,吾心求兮广无垠。”

      倪裳陡然坐起,举手把帘子掀起,看见外面那个天青色的身影走远。
      而天色,已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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