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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惘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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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惆》
从无边的黑暗中醒来,我感到了一双手的温度——暖暖的,是我经常感受到的温暖,却不是我一直在期盼的那个。而我,其实也是知道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清浅的气息,早已无声地退去,再也,寻不回。
我落入了一个怀抱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人的心跳,那般的沉痛与寂寞,绞得我也跟着惘然了起来。
突地,什么圆圆的液体落到我身上,灼伤了我。记得是三年前吧,我也尝过这种液体的味道。
人们给了它一个很美,但更悲哀的名字——泪。
我听见那人呢喃,语音轻颤:
“猫儿……”
是了。这个人,我认识的。
白玉堂。
三年了……整整三年,我又见到了这个人。可张狂如他,却白了一头青丝,如他腰间的画影,似雪沉霜。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我不过陷梦一场,而于他,却是隔世了一般。
是的,他变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般无助的表情,再如何都只见过他无边的恨意与狠绝。但这样的无助,我我从没想过会出现在他锦毛鼠白玉堂的脸上。他应当是生来就骄傲洒脱从不示弱的。徒叹,情这一字,当真无解。白了发,伤了心,又能如何?那灵动的灵魂,是你,想抓就一定能抓得住的么?
白玉堂啊白玉堂,竟连你,也这般痴傻。
“猫儿……你到底在哪?”
在哪?白玉堂,你永远也找不到,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到。
我不由得压抑地叹息——痴儿!都是些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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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中的猫儿,是我的主人,展昭。第一次被他握起,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被放在木匣中百年了,睁开眼见到他,我就莫名地欢喜。这个身着孝服的倔强少年眼中那坚定的光芒让我从心底叫喊出来——就是他!他有资格驾驭我,他足够让我舞出最美的舞蹈!
而事实上他也没有让我失望,年纪轻轻闯荡江湖,世人尊称南侠。随在他身侧痛饮恶人血时,我总疑惑于他眼底的丝丝悲悯,却从未深思,只是快活地过着日子,直到他遇上包拯。
一朝,变为御猫。
起初,我也不理解他。御剑江湖有何不好?主人他也并非追名逐利之人,为何要投了官场受世人骂名?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个人就跳出来了。
白玉堂,锦毛鼠白玉堂。
鼠猫相争,闹得人人皆知,却总是难以分出个高低来。打到最后,不仅我于画影相知相惜,主人与白玉堂也成了生死之交。主人身上的伤少了起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也愈发自然。虽然有时主人也会被那只大白老鼠气得不轻,却恢复了早日的活力。开封府的人似乎都对主人身边有一抹白色习以为常,也都对夜里屋顶上对饮赏月的二人见怪不怪了。
记得有次我问画影:“女儿红真的有这么好喝么?”
“不知道,没尝过。”
我又问:“月亮有这么好看么?和往日的也没什么不同吧?”
然后画影就用看白痴的眼神看我:“他们觉得好看不就行了,知不知道氛围啊?”
于是理所当然,我不是独舞了,我总是在跃动的同时看见那一抹冷光曳起漫天白影。我与画影同进同出相合而鸣,主人和白玉堂也执手并肩相携退敌。每次与画影交汇,我觉得连心都悸动了起来——而主人脉搏的跳动,也愈发特殊了起来。
我问,画影,你懂么?
它说它懂。
靠在一起,剑穗相缠,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结发吗?
“猫儿,陪白爷爷再斗个三百回!”
白玉堂他是懂主人的。他说,主人是真正的侠士;他说,主人的侠是刻在心上的;他说,主人的官服是用他自己的血染红的;他说,展昭之所以是展昭,就因为他是展昭,独一无二的展昭;他说,死猫笨猫木头猫三脚猫……你再受伤试试看;他说,他这辈子就和这只猫缠定了;他说,这样一辈子耗下去也无所谓;他说,展昭,你懂么?你懂么……懂么……懂么……
我知道主人是懂白玉堂的,但从不对他说出口,从来也不。主人只有在一个人时,才会喃喃低语。他说,他不能束缚了白玉堂,白玉堂是翔于苍穹的鹰;他说,他一个人过就足够了,根本就不知道何时会丧命在哪里的他,根本就给不了承诺;他说,他不能害了白玉堂,与男子相恋,叫白玉堂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他说,他没白玉堂想的那么好,他很自私,明知当断,却总是贪恋于那丝温暖……
画影气极,骂他们两个给自己找罪受。
我叹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般了无负担的。
直到冲霄楼大火,劫后余生,白玉堂重伤之下紧握住主人的手,说着他问过主人千百遍的话,一次一次,反反复复:“猫儿,你懂么?你懂么……你懂的吧?”
终于,主人落泪了。他说:“玉堂,我懂。”
白玉堂终于心安,晕死过去,却笑得分外满足,好似一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
可苍天,为何?他们都是好人,好不容易才寻得了那么点幸福,你又何其残忍,要生生将他们分离?难道这就是背德相爱的代价?何为德……何为德?他们问心无愧,又做错了什么?他们拯救苍生,又换来了什么?苍天,为何?!
才两年,只幸福了两年啊!就如同湖面上的水雾般消散……
“别让玉堂知道……”只来得及与公孙先生说这一句,主人就失去了知觉。
我被随意搁在桌上,看屋中人忙来忙去。血水被不断地端出去,公孙先生的脸也愈发凝重。最后,他站了起来,走到等待已久的包大人面前,自责又心痛地说:“学生……无能……”
救不了……你们怎么可能救得了?主人将白玉堂身上的蛊全部过到自己身上,本就重伤的主人怎么受得住?
就是半月前,苗疆邪教肆虐,主人和白玉堂前去查看。邪教虽破,代价却是主人重伤和白玉堂身中蛊毒。若要救白玉堂,只有亲身过蛊。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还有喝到主人血的那一天。那时的白玉堂毫无动静地躺着,主人一边咳着,一边用我划开了手腕——涩涩的,还有无怨无悔的味道。看着那些红色的虫子从伤口处涌入主人的身体,我都恨不得自行断了开来!
为什么?白玉堂断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他就是粉身碎骨也不希望你受一点伤害啊!
“玉堂……忘了我吧……”
怎么可能忘?白玉堂他就算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可能忘了你展昭!
“玉堂,你要活下去……是我自私,我不敢看你离开我,我不敢在没有你相伴的情况下度过剩下的漫长岁月……我明知道留下的更痛苦,却硬是要……”泪水从主人的脸上不断划过,他的眼就像干涸不了的泉。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身上,我感到了主人的情绪——痛,如海一般的痛。
主人又咳了几声,血沫衬在唇角。他擦了擦,最后俯下身去,如同用尽全身气力般,痴痴地在白玉堂的唇上烙下一个吻。
这是主人第一次主动吻白玉堂,也是最后一次……
若是那白玉堂现在醒着,还指不准有多高兴,或是又说出什么让主人窘的话了。
可他没醒,也就没有看见主人是怎样拖着伤痛的身体带我离开的。回到开封府,公孙先生救不了他,宫中来的御医也救不了。
可突然,主人醒了。他清浅地笑着,眼眸依旧那般明澈。我看到公孙先生不忍地背过身去,抹着眼角的泪,哽咽着、低低的对包大人说了“回光返照”这四个字。
纵使早就知道逃不过这个结局,可当听到这残忍的四个字时,我还是猛地颤了身子,发出一声低吟——
主人……你真的要走了?
我看着主人不停地说着,交代后事般地将一切都说尽了。
最后,他才抓住包大人的衣袖,恳求道:
“大人……属下……有几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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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已是隔世。被抱在白玉堂的怀中,听着他低低的喃语,我心中怅惘。
他将我也系在腰间,与画影一起。
我和它,也有三年未见了。
它无言良久,而一开口便问:“你主人呢?”
“看见我,我以为你明白了。”
画影沉默了。
剑在人在……它懂的,白玉堂也当懂的。
画影说,白玉堂清醒过来已是五日之后,赶回开封府时,包大人告诉他,主人被宫中的御医带去仙山求药了;它说,白玉堂不信,大大地闹了一番,认定他们将主人藏了起来;它说,就算白玉堂闹得天翻地覆,所有人都咬定此点;它说,后来白玉堂好像真的信了,就去到处找主人;它说,白玉堂这一找就是三年,头发都……
它问我主人在哪。
我说我不能说。
于是它又无言。
找了三年,就找到我……
主人弥留之际求了包大人三事。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白玉堂知道他已经死了,二就是将我交还给师门。
可白玉堂还是要找他的猫儿,带着我和画影,就这样到处寻找着。他一座山一座山地翻着,希望在哪个隐居的高人屋里看见那抹蓝影。他会沿着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一遍遍寻着,说也许主人就在这路上……
他……是在找主人的墓吧……
在外又漂泊了一年,白玉堂回了一次陷空岛。他的四位哥哥和几个嫂嫂都很开心,可笑容中都有掩不住的愁绪。白玉堂抱着我们,坐在屋前看着院中那株双色木槿——红的亮如火,白的华如霜。
这是主人和白玉堂一起种下的……
“猫儿……你要等我……”
在陷空岛呆了不到五天,白玉堂又走了。这一走,又是三年。再回来,他的几位哥嫂从公孙先生手中接过我们……和那个白色的瓷坛时,又有人落泪了——这种压抑的,低低的哭声一层一层蔓延开来。
来到白玉堂屋前,卢方拿了把小铲,挖了三尺。里面,一个蓝色的瓷坛静静地躺着。
白玉堂,你没想到你的猫儿就在这木槿下吧?主人笨笨地以为你以后会经常在这,所以他的第三个要求便是将他葬在此处。可谁知,七年了,你只回来过一次。
不过没关系了,这下,你们永远也不会分开了,再也不会了……
“这就是你主人的选择?”画影的声音很是惆怅,“生离和死别……到底哪个更痛苦呢?”
大家都瞒着白玉堂,是都希望他可以活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能忘了……可这种隐瞒,究竟是对是错?孤身一人活在这莽莽红尘中,与带着牵挂不安担忧自责离去,到底哪个更残忍?
都是些傻子!都傻得可以!
土一点点填下,那两个偎在一起的瓷坛我看不见了。
犹记得,那依依垂柳下,两人相靠的身影,也是这般,静静的,柔柔的,似那江南的烟雨般融合在一起。可此刻,这景象和这回忆,也都化作了一片惘然惆怅。
只有那株木槿孤零零地立着,无声地哭,无声地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