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元记》Sunness

25、殊途（三）

　　内廷夜半深寂，德寿宫朱门紧合，长影断红墙。

　　掌灯侍卫低着眉，只听那两鬓花白的老妇传过太后口谕，奉上金漆木盒。“儿臣谢母后恩赏。”阶下赵世辰俯身一拜，跪地领赏。早春将尽，他仍身披厚重鹤氅，跪于满地夜霜间行礼，起身时膝前自是一片刺骨湿气。

　　嬷嬷退回灯下，见他神色无异，才再道：“娘娘嘱咐，灵丹集天地二气之精华，久置恐散了药效。”示意奉茶的宫人上前，她恭敬俯首，“老奴已备好参茶，请王爷现下便服用罢。”

　　茶碗呈至眼前，参汤还冒着热气。赵世辰看过一眼，唇边带笑：“还是母后体贴儿臣。”他面不改色，取出盒中那枚小巧丹丸，就着参汤服下。灯底影黑，那嬷嬷悄然抬眉，不错眼盯着他吞下药丸，方移开视线。饮尽参汤，赵世辰搁下茶碗。“母后不得空，儿臣便择日再来探望。”他道，“另外，本王还有一事烦请嬷嬷回禀。”

　　“王爷请说。”

　　侍卫掌灯在侧，赵世辰眉目含笑，半边脸庞映在闪烁的火光里。“前日王妃抱恙，请了大夫问诊，方知已有孕月余。”他冰凉的双手拢进袖中，不疾不徐道，“母后总担心儿臣子嗣凋零，往后……便是再不必忧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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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西院，正屋内室的烛火鸡鸣未熄。侍女端一盆热水进屋，见尹宁露秉烛窗前坐，一身单薄中衣，如绸的长发披散肩头。“呀，王妃脸色不好，可是害喜难受？”侍女忙放下铜盆，自衣架取一件披风，跑上前替她披上，“王爷一回府便径往东园去，许是瞧世子练剑，您莫等了，净过手再歇会儿罢。”

　　尹宁露食指一松，指间落下一角信笺，轻轻擦过烛焰。她看那信笺飘落窗台，咬着火星蜷曲，化作焦黑灰烬。“父亲送了信，说过些日子令霓儿来京照看我。”她道。“二小姐要来？”侍女仔细挽出她的长发，“太好了，王妃一直思念家人，如今终于得见二小姐，又多个照应。”

　　侍女喜气洋洋，转过身才瞧清王妃脸色。

　　“王妃怎么好像不高兴？”

　　“父亲这时让霓儿来，大约是要探听叶家消息。”尹宁露拂去台上余烬，“也是怕我孕中不便，王爷身边缺个贴心人罢。”“您是说，老爷要把二小姐……”侍女打住话头，伸向她前襟的手竟忘了要往哪儿放，“可，可您才刚有孕啊！王爷院里原无旁的女子，只要等小世子出生，您和王爷的关系便……”

　　她话还未说完，便教尹宁露拉住了手。

　　“下关王府的世子只有宇儿一个，以后不许再胡说。”

　　许是她责备的语气不重，侍女急起来，竟满脸不服气。“要不是您和王爷一直没有孩子，他一个贱奴生的庶子，那里当得上世子？”她变本加厉道，“他若敬您便也罢了，可您看看他，这些年对您连一声‘母亲’都没叫过，将来还不定怎么待您的孩子呢！”

　　尹宁露叹一口气，拉着她的手温声道：“我知你心疼我。可谁都左右不了自己的出身，若能选，宇儿何尝愿意当庶子，他生母嘉夜又怎愿生在贱民之家？既然都不容易，何苦再彼此为难，雪上加霜。”她搁下烛台，“宇儿养在我膝下，便是我的孩子。他本是个好孩子，我不亏待他，将来他也不至亏待我腹中孩儿。”

　　侍女鼻头一酸，心知谁当世子原非她们说了算，索性作罢。

　　“那……老爷那打算，二小姐愿意吗？”

　　尹宁露摇头。“恐怕霓儿还蒙在鼓里。”

　　“二小姐也就比世子年长三岁，要是知道老爷如何打算，必定不肯的。”

　　“便是知道了，也忤逆不得父亲的意思。”正如她当年百般不愿，也还是嫁进了王府。尹宁露黯然神伤，忽见侍女垂首落泪，不禁收敛心神，拉她到身旁坐下。“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奴婢替您委屈。”侍女抹起眼泪，“原先在西北多好。您生得这样美，心也好，又长在那样好的人家，本该快快活活的。谁想嫁到这京城，不仅得守着千万条规矩，还得养别人的孩子。王爷待您又……”她满腹委屈，“王爷身子骨虚弱，怀不上孩子那里是您的错？旁人却都怪在您头上，老爷夫人来信也多有责备，从不问您过得好不好。眼下您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老爷却想着送二小姐来……”

　　说到这里，她已是抽抽搭搭，再吐不出一句整话。眼泪滑过左颊，她擦了擦，又擦了擦，像要擦去颊上那墨刺的印记，心中酸楚不堪。她想，连王妃都过得这般苦，她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她哭得伤心，尹宁露只得抬起衣袖，轻轻替她揾去眼泪，目中哀怜。“西北是好，女儿家也能骑马、射箭、习武。从前骑马时，阿娘还教我唱歌，那歌也很好。”想到西北那广阔的天地，她喉中不觉轻轻哼唱：“……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①……”

　　那歌声轻柔，微荡在内室间，似将烛动也渐抚平。侍女哭声弱下来，垂着脑袋抽动鼻尖。见她平复心绪，尹宁露便柔声说：“小奚，我与母亲通过气，她可替你在神封说个好人家，虽脱不了贱籍，日子也比在大院里好过些。”她伸出手，将侍女脸旁的碎发捋到耳后，“待霓儿到京，你若愿意，便回西北罢。”

　　侍女红了眼眶，甫歇的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

　　“王妃，奴婢不想嫁人。”她扑通跪地，抱住尹宁露的双膝，泪眼哀求，“奴婢本就是私奴，即便嫁了平民，也不过从一个大院挪到一处小院。夫人说的人家再好……他们哪天若厌弃了奴婢，照样该像王爷打死嘉夜那样打死奴婢。”她哭道，“奴婢打小就跟着王妃，这世上只有王妃待奴婢好。奴婢只信王妃，也只想跟着王妃、照顾王妃……奴婢不想离开……”

　　说罢她又缩着膝盖退开，伏地磕头，哭求声句句肝肠寸断。

　　“奴婢再不会胡说了，只求求您，求您千万不要抛弃奴婢……求您了……”

　　尹宁露于心不忍，弯腰扶她起身。“莫哭了。你若不愿，我自不会送你回去。”她告诉她，“我也只是担心……有天若护不了你，不知你该上哪儿去。”

　　“王妃在哪儿，奴婢便在哪儿。”侍女抽泣道，“奴婢要一直陪着王妃。”

　　怕只怕……她也会有身不由己的一天。尹宁露无奈一笑。“但愿这孩子能平安出生，平安长大。”她一手覆上小腹，“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到时我要带她去西北，教她骑马、射箭，教她唱神封的童谣，陪她去草原上疯跑。”

　　在那样辽阔的草原跑过一回……此生便无憾了。

作者有话说

　　①：取自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本章可用BGM：王三溥-锦瑟
妇女节快乐！
“谁都不该生来教人纹上印记，不得不依旁人所愿去活。”
温柔平和也好，暴烈极端也好，愿每一位女性都依从自己的心愿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