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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假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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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之前,安妮还是个没有姓氏的小女孩。
她喝下的每一杯水,吃下的每一片面包都仰仗萨万娜的好心,她没有任何财产,连她自己都不是。
她没有玩具,也没有童年。
她知道住在这里的其他女孩也没有,因此并不感到悲伤,她天生就没有这根弦。
她只会在下雨的时候尽量把手伸出窗外,假装自己是一棵树,伸出去的手是她的树枝,她希望能接到一只活生生的东西,比如淋湿了翅膀的鸟或者飞累了的蝴蝶。她只在书上见过它们。
她的运气不算很好,那个小窗户里伸出的树枝从没有接到除了雨水以外的东西,她每次只能赶在被萨里娜发现之前关上窗,把湿淋淋的手指放在脸上,嗅闻雨水的味道,带着一点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香味。
她的运气也不算很差,她在童年的尾巴上遇到了那只蓝眼睛的小黑猫,皮毛凌乱,叫声响亮,一看就很有活力,不容易死去。
他的脾气不太好,时常会因为一些小事生气,比如今天的煮土豆太咸,安妮下床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他的手等等等等,她一开始以为他并不喜欢她,只是暂时需要她。
——直到她每隔几天就会在窗台上发现小黑猫送来的礼物。它们和德思蒂妮老师提过的一模一样。
半青不熟的花揪果,树莓,粉色透明的小石子,歪歪扭扭的发带和青金色翅膀的甲虫……
那些只在书上见过的东西忽然都涌到了安妮眼前,带着鲜亮的色彩和勃勃的生机。
和帕克一样,充满活力。
“原来他并不讨厌我,他只是不会说。”
安妮小口抿着树莓,被那新鲜的酸甜刺激得脸都皱成一团,她在心里默默地想,没有说出口,担心吓走了害羞的煤球猫。
她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交集,这让她觉得她还活着。
两个小孩逐渐熟悉起来,安妮用烧黑的木炭教帕克写字,他教会安妮怎么打架,他们在吵闹里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春夏。
有一天,帕克送来了一只蝴蝶,它被装在洗干净的灯罩子里,蓝色的翅膀扑棱扑棱,细小的鳞片反射着阳光,带着动人的艳彩。
安妮着迷地看着那艳彩,用手指隔着玻璃抚摸着:“它真美,大海就是这个颜色的吗?”
帕克把灯罩递给她,抿着嘴唇,眼睛里带着一点得意的笑:“波拿第海湾我去过,那里的海水发黄,没有这个好看。”
“真想把它永远留下来,每天都能看到。”
帕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有一个办法可以做到,用针把它刺死,然后泡在树脂里,它就能永远保持美丽。”他接着说:“我知道你不忍心这样做,可以让我来。”
咯噔。
早春的冰面裂开了。
安妮在梦里也记得那一瞬间她心里的惊异,她没有表现出来,风轻云淡地说:“那太残忍了,还是算了吧。”
——帕克觉得她不是这种人,而她不想表现得和他想象的不同。
他并不完全了解她,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德思蒂妮曾用一句话形容过她:“和外表不符的,带着天真的残忍。”
长年累积的独处让她失去了普世的价值观念和共情能力,而书中描绘的大多是赢家的世界。因此她并不觉得为了自己的利益伤害别人有什么不对,只要不致命,不被人发现就可以了。
没有晒在太阳下的罪恶不是罪恶。
她会在那个时候救下帕克只是因为他恰好出现在那个时间点,而安妮需要他,需要一个陪她说话的朋友。并不是因为她是他想象的那样善良。
她没有想到原来她并不想让他发现她是这样的冷漠。
握着刀的人最终也会被刀刃所伤,害人者亦自害,她终于明白这句谚语的含义。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有意地扮演帕克想象中的安妮,她放走了那只珍贵的蝴蝶,模仿书中描写的充满柔情的贵族小姐,假装她是个正常的女孩,和他想象的一样天真善良。
但是人不可能在神坛上呆上一辈子,或早或晚,她总会掉下来的,她不是救济的圣女,也不是博爱的天主。
她只是个天生冷酷的怪物。
所以在她代替爱丽莎扮演公主后,在她握有一部分权力后,在她知道帕克这半年来走到了怎样的地步后,安妮什么也没有做。
这是个说再见的好时机,他不再需要她,而她也不再依赖他。
就让她和他的故事结束那场大火后吧,没有利益交缠,没有猜疑和算计,干净地在这里落幕。
像她教给他的诗歌一样。
而这一次命运没有站在她这边。
她像往常一样接见了德思蒂妮为她带来的人,他们每一个人的背景她都烂熟于心,都是些有才能而没依仗的人,因此她放松了警惕,展现出她的本质。
裹着蜜糖的锁链。
她肆无忌惮地用着她从书上,从德思蒂妮身上学到的手段,对着那个名叫芮妮的女孩施展,她擅长这个。
“我听说了你的天赋,”眼前的少女不安地搓了搓袖口,安妮改变了语气,尽量显得亲切一些,“我真羡慕你,这是来自命运的馈赠。”
“你值得比庄园管家更广阔的空间。”她柔声说。
“殿下……”芮妮蹑嚅着从唇角挤出声音来,她被这宫殿和眼前高贵的少女给震住了,觉得自己走在云端。
“别紧张,我只是好奇,想和你说说话。”安妮看了一眼她那双有许多细小划痕的手,转移了话题,“和我说说你到庄园以前的生活吧,秋天的麦田是不是很美?”
到了她熟悉的领域,芮妮没有那么紧张了,她从磕磕绊绊变得流畅起来,用一种熟练的语气描述着田野里的一切,她很自信地说着不同作物的特性,谈论着有迹可循的天气变化和隐藏在河水涨落里的数据。
她越说越多,微微耸起的肩头打开了,拘谨从她的脸上褪去,她不再揉弄浆硬的袖口,而是在不间断的描述里微微发着光。
而安妮始终听着,带着笑容微微点头,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
“你真是了不起。”她最后感慨道,像是抱怨又像是赞赏,“你这样的人很少,如果分给我的臣民们像你一样能干,不,也许只要他们有你的一半,那么我封地上的农户们一定不会像今年一样饿死那么多。”
看着她皱起的眉头,芮妮不由得上前一步,和她来的时候完全不同。
“殿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和他们聊聊,也许我的经验能派上用场。”
安妮看着她,慢慢地说:“如果我能拥有百分之百的天才,为什么还要屈就于一些连话也听不懂的人呢?”
“芮妮,你比你想象的还要优秀。你值得比庄园管家更广阔的空间。”
她又一次这么说,诚恳地看着她,芮妮看着她那双美丽的湖绿色眼睛,觉得自己有些眩晕。
“能为凯恩创造出你这样的人才,你的父母应当得到尊重和奖励。”
安妮用了“创造”这个词,她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他们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你的兄弟姐妹们也应该去上学,这是你们应得的。”
“你非常聪明,你还能更加出色。”
安妮用一种不容怀疑却不惹人讨厌的态度明明白白的地把现实摆在芮妮的眼前。
“芮妮,你从前的主人没能理解到你的珍贵,他把你白白浪费在一个佣人的位置上,那是对你的消耗。”
“来我身边吧,芮妮。”她看着芮妮,亲切而坚决地邀请她,“不是作为奴隶,而是作为我的朋友,我的同伴。”
“你期待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芮妮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她觉得自己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和珍贵,她的价值第一次被人这样肯定,她的未来也变得值得期待,而这一切都来自于眼前这位高贵美丽的公主殿下,她没有理由拒绝她。
她也不舍得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于是她曲膝,无比诚心地说:“我愿意,那是我最大的荣幸,殿下。”
安妮像是松了口气,她扶起芮妮的胳膊,终于问起芮妮身后那个不在名单上的人:“芮妮,他是谁?他也和你一样来自赫克托特利庄园吗?”
芮妮说:“不,殿下,他是布伦特福德伯爵夫人让我一起带来的,听说他很擅长配制药草。”
安妮唔了一声,终于正眼瞧了那个低着头的人一眼,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芮妮身上。
“你的名字是?”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帕特里克·弗莱森,殿下。”
他慢慢抬起头,安妮看见了那双熟悉的蓝眼睛。
咔擦。
安妮听到了面具碎裂的声音。
那只漂亮的,闪着蓝色鳞光的蝴蝶又飞了回来。
它被凝固在干涸皲裂的树脂里。
这一刻她知道,她的初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