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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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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姓白,却偏要叫墨。
我笑一笑告诉他世界上没有白色的墨。
他用剑抵着我的脖子,月夜下黑色的夜行服里露出的手白如玉璧,睫毛很长,一双眼睛狠狠盯着我,却润泽的像是春天河边的月下柳。
我说,你还说自己是好人。可这世界上没有妄取别人性命的好人。
他不理睬,手上下了劲,低声说,若要命,便散财于百姓。
我笑笑,连声说,好,好。
他瞪眼。
我说,我是官,我有不义之财,但是不代表我是恶人。
我未骗人,如此世道,若独自作廉洁状,不到几年便被弹劾下台妄自背负恶名。
自然要拉帮结派要懂人心知人情。要舍要得,要付出要得到。
不过如此而已。
他不管这些只管用剑抵住我咽喉,眼神灼灼逼人,低沉了声音问,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笑他,一如往昔的倔强。
却也只得举着手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听你的。
点头时被利剑的锋锐刮破了点皮肉,微疼。
他眼神一滞,迅速收剑回鞘。
我摸摸脖子低头傻笑。
2
于是上朝禀奏,辞官回乡,服丧三年。
我一直赡养一个老人,以父子相称,现在是他报答我的时候了。
我低头叩首,缓缓道,望圣上成全。
真心实意,绝无半分虚假。
同僚过来虚伪的客套,官拜至此竟要全部作罢,实在可惜。
我笑,回道,三年后还望大人到时提拔。
对方笑容下挂,眼睛里全无诚意,回道,自然自然。
当朝宰相林大人过来拍拍我的肩,手里暗暗用力,我会意的笑,点点头。
党派之争白热,风雨欲来。
皇帝身边的红人钱大人欲开杀戒,我等兵卒只有先行避讳。虽只是小棋子,今后也是有大用处的。
林大人素来对我客气礼遇,他意味深长的说,莫大人此去还望好好保重,想必不久便是归期。
敢说此话,已是十足大胆。也是十足信任。
我客客气气的回礼,虽说是十足信任,却也不得十足放心的。
对他如此,对此次前来是不知何目的的白墨也是如此。
离开时将当官所得全数散于早年曾任知县的小城百姓。
当年离开那里赶赴京城时曾举城皆来为我送行,老人抱着孩子送至很远,人们说不会忘记我。
他们心目中我是执官为民的好人。
如今再去他们依旧待我如昔,送行队伍延绵百里。
跳上马离开,听见白墨在马车里冷冷骂我,虚伪。
我从马上钻进车里,对他说,人民不会那么好骗。我可不是恶人,他们知道。
白墨已经除下了夜行衣,他白的惊人,手指握着佩带上的玉环玩弄,指尖竟白过那玉。
连唇都是淡色,唯有那长睫毛下的一双瞳仁,又黑又亮,似是黑曜,阳光下猫眼般一闪。
他支着下巴,并不看我,只是淡淡道,你以前不是这样。
我歪了嘴角笑,你以前连鸡都不敢杀。
没想到他并不动气,只是叹气,说,大约是变了。
旅途上一路无话,我也索然。
突然听见他小声啊了一句,我顺着他目光看出帘外,是一片枫林。
目光都可以被烫伤一般的红色。没遮没拦的绵延开去,连空气都被染红。
我见他目光凝滞,忙吩咐车夫停了马。
白墨下车慢慢走过去。秋日里的空气干燥凉爽,隐隐可以闻见植物汁液的清香。
涩却冽。
他呆呆看了很久,我站在他身后,看他背影。
纤瘦得仿佛绫罗绸缎都支撑不起的样子。却依旧倔强的立着,背笔直。
我突然就心软了,只想上去拥住他。
他怎会害我?我最知道他不过,小孩子心性,胆小爱哭。
白墨却自顾走入枫叶林,我跟着他。
他抽出佩剑,舞起剑来。行云流水一样的漂亮。
我不出声,在一旁看。
荷色的衫,黑色的发,雪亮的剑。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红叶簌簌落下,他的剑极快,用剑气盛起即将落地的枫叶,旋身碾步间无数红叶无依无悬,凭空无风的舞动。
我只顾着看,简直要忘记呼吸。
他脸素白,干净的如同画中人,那浅荷色的衫他着了也似乎嫌着艳。
这世上唯黑白二色最衬他。
五色有太过,有不及,唯黑白无太过。
胡思乱想间,他突然转身望我,脚尖一点,一柄剑直直朝我而来。
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仍然闲闲看他。
果然那剑在我胸前堪堪停下。
他死死瞪我,他说,放下一切,随我走。
白墨身后,无数枫叶自半空缓缓飘落。寂静无声。
那夜他潜入我府邸也是这般说,他要我罢官散财,放下一切,随他走。
我不正经的笑,白墨你在说笑,我不是正与你同行么。
他狠狠盯着我,我被他看得几乎笑不出,末了他终于失望的放下剑,一声叹息。
我小心翼翼上前从他肩上取下一片小小的红叶,如新生婴儿稚嫩的小手。
我说,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还要如何?
白墨垂着眼睛,睫毛投一片阴影在眼下,他答非所问,你还记得以前么?你说要屋前一片枫林,要养鱼自观,煮茶弄鹤……有砚有墨便足矣。
说完白墨抬头看我,他眼睛里清水无澜,倒映了枫叶的红,仍是美。
我竟觉窒息,仍面上挂笑,说,某随口一道,难为你还记得。
他终于垂下眼,轻轻说,师哥,我一直记得。
我心里一恸,再不忍,上前搂过他。这般瘦,我心里竟有点疼,不由骂道,傻子。
他只任我抱,软软靠着,轻轻唤我名字,白砚。
多少年没有人这般叫我,隔了山又隔了水,一时竟陌生的没有真切感。
【白墨,将来我只要一几一椅一屋,屋前一片枫林,屋后一亩田,养鱼自观,煮茶弄鹤……有砚有墨便足矣。】
他在我耳边说,师哥,你变了好多。是苦苦的口气。
我笑,傻孩子,多少年了,我老了。
他摇摇头,喏喏着,你才不老。
我同他回马车上,一路他叙叙回忆以前一起的日子,他记得真是清楚,细微到当时的衣裳他还能说出。
我们同门师下,他比我小整十岁,应是唤我师兄。
只是我几年后便离开师门去读书赶考,没想到却有这方面天赋,乡试殿试,一路过关斩将,最后摘得榜眼。
白墨却是习武的奇才,只是他年岁小来得晚,漂亮又爱哭,常被别的师兄弟欺负着疼爱着。
可偏唯独粘我,前前后后的跟着,小尾巴一样。
如今他坐在我的咫尺对面,犹在说着那些回忆。
我握他的手,不出所料,如白玉般微凉。他停住不说话了,抬头看着我,眼睛里面水光潋滟。我抚摸上他的脸,滑腻白皙,胜于京城任何一个女子。
我回忆着当年,对他说,白墨,其实我此生什么都可以不要,有砚有墨,足矣。
他终于放下所有硬撑着的外壳,软软的扑在我怀里。
3
几天赶路后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
我下车看到是满目的陌生,白墨却很开心,扯着我的袖子拉我走,全然恢复了该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气模样。
穿过一小片枫林有个别致的小屋,屋后一亩田,有鱼有鹤,见了生人也不怕,闲适的舒展羽翼。
如同年少时候的梦。
白墨笑的高兴,他本就好看,笑起来更美,他说,师哥,你看你看,这里可好?
我逗他,故意一本正经,当然好,怎么,原来是白墨你要娶媳妇了这才特地来找了师哥来?也是,白墨也你有十八九了吧?该是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
白墨脸皮也红了,生气的过来扯我,不悦道,说什么呢,这里是给你准备的。
我笑出来,搂他过来哄,当然好,这是我梦想的归属之地。
他抬头眼睛亮亮的看着我,问道,真的?真的吗?兴奋如孩童一样的眼神,原来前几日的冷全是装的。
我如小时候那样亲亲他的白玉额头,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他主动凑上唇来,他说,师哥,一辈子在这里,好不好?
我吻他唇,只觉寒透。
他又说,师哥,我恋慕你许久。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一个。
我拥他在怀,心中却在惦念离开没几日,不知朝中是如何模样。
党派之争越发严峻,皇上身体一日不似一日。若一日驾崩太子掌权,只怕局势一边倒,林大人难以立足不说,手下那一票不除将干净太子一日睡不得安稳觉。连躲入田园的我恐怕也少不得召回去三拷四问委派些由头便当了冤屈鬼。
我胡思乱想着。
风起吹过枫林,红叶飘落。
某片叶子却逆风而飘,慢慢荡入河中,漾开一圈涟漪。
我眯起眼睛细细看那棵树,了然的闭上眼睛。轻轻对白墨说,好,我陪着你。
4
过了几日闲云野鹤般的日子,竟觉神清气爽。
官场混浊,连空气都是咸腥污秽。
然这山间水边,一切皆是自然澄澈,这般的山水气,几乎逐去了心中的阴霾。
白日里煮茶弄鹤,洗砚戏鱼,白墨似乎没怎么变,还是喜欢粘着我,帮我磨墨,却不小心污脏了袖。我泼墨山水,他便在一旁静静看。
秋天易乏,有时他不小心睡着了,我便趁他不注意用笔墨给他画上猫胡须或是写大大王字在额头。
他醒来不知,待帮我洗砚看到池中倒影才发现,气的抓着毛笔追了我半日,非要也给我画上才罢。
我笑他,真是小孩子。
他不甘,回道,可不知道是谁先起得头。
于是一起去洗干净脸,他凉水一冲便又干净白皙,我脸皮却似会吸墨一般,半日都洗不干净,擦的红红一片,他倒比我着急,揣揣不安的道歉。
我摸他脑袋笑。
往后我再这般作弄他,他也只抓了干净毛笔砸我,再不敢报仇。
秋夜里喝酒赏月最美妙不过,窗外景色如画,月下的枫叶是金红色,满山漫地。
他明明不胜酒力还硬撑着陪我喝,酒醉微醺,倚着我肩膀,柔软的靠过来,说,师哥师哥,你可知我恋你许久?
我心下一顿,却慢慢道,不知。
心里不知怎的,却紧张起来。
他转身抱住我,抬头对着我笑,是微醉玫红的眼皮,湿润的睫毛,颊上绯红。
月光下的白墨,美丽不可方物。
他口齿不清的说,师哥,如今你可知了……
说罢便主动过来寻索我的唇舌。
我忍不住俯身亲吻,他唇舌柔软湿润,身子早已软的像水。我将手探进他衣裳,他轻轻呻吟,环手勾下我的颈项。
红绡帐暖,春色淫靡。
此夜过后无人再提,翌日他早早离开了我的房间,装作无事般唤我用膳。只是行走间略有僵硬。
我也装作不知,低头用膳,不看他眼里的神色。
后来几日仍似从前,抚琴读书,泼墨挥毫,惹鹤戏鱼。
白墨陪同左右,越发纤细,却更美。
5
这般日子过了一月,心境如止水。
却终是被密信掀了暗涌。
是夜跟了我一月的黑衣人终于肯现身,我反倒轻松不少,那日枫林中便猜到他应是林大人的手下。
他自然尊敬我,单膝跪地交给我林大人手笔。
大厦将倾,速回京城。
我对黑衣人了然点点头。
来此不过避难,终于是归期了。
只是尚有一些疑问没有弄清楚。我客气对他拱手,可否再稍等片刻,我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
那人点点头不语,知趣的退开。
我一直坐着,正襟危坐。等着。我知道白墨会来。
果然夜里白墨高高兴兴的来催我用膳。
推门进来见我坐着反而不解,问,师哥你今天怎么了?
我只当没有听见,冷冷问他,是谁人派你来?莫不是钱大人?
他莫名,什么?
我起身用力扯住他衣襟问,是谁让你带我来这里?
他似乎被我猛力一扯弄疼了,咳嗽着,咳得停不下来,最后连血都咳出来,染污了素净的白衫。红的仿佛屋外铺了满地的叶。
我不知他竟如此孱弱,吓了一跳。
他用手抹了抹嘴唇说,师哥,我本不愿叨扰你,可是我性命无几,这世上我所念恋的唯有师哥一人,所以才来找你。
他说,我一生所学唯有几式剑法,才迫了你来这里陪我。我本意自私,不愿独自惨死,只想你同我最后一程。
他说,师哥,别人只晓得欺负我,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
我冷笑着打断他,那么说来要我罢官散财不过是你的天真主意?
他怔怔看我,却笑出来,嘴角的血红衬的他皮肤越发的白。他说,官场钱财都有臭气,我不过是想让你扔掉那些臭物而已。
他轻轻说,我不过想从那个污秽之地拉回我的白砚师哥而已。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上去搂住他。轻轻抚摸他的背。
他靠在我肩上,血污脏了我的衣服,他唤我,白砚师哥。
他说,你以前说的我都记得,你曾说的你所要的生活,我做这些也是想让你开心……
我心下一顿,慢慢松开他,笑得尽量云淡风轻,我说,白墨师弟,年少时候誓言岂可当真?
我终还是不信他。
我恶毒道,和一个将死之人在一起,有何开心?
白墨的脸孔因我的话而变得煞白,身子颤了颤,几欲不稳。
我继续说,你我同门师兄一场,我当是给小师弟的礼物,放下朝政和社稷陪师弟你游山玩水一时,也算是尽了心,不过师兄不能陪你一辈子。
白墨简直立刻就会倒下去一样,他靠在墙上,虚弱无力的抬头看着我,眼睛里面充满了水汽,他近乎乞求般问我,若只是师兄弟,那么那晚又算什么……
我心口顿一顿,那晚颠鸾倒凤春色犹在眼前,他雪白的身子染了红晕,红绡帐里一夜软腰蚀骨。
我仍是笑,师弟,什么那晚,我并不记得了。
这般羞辱他竟没哭。
不像小时,稍微一激就急的哭鼻子,扯着我的衣袖咬。
白墨浑身都在发抖,他说,那么你都是在骗我的?
我故作不解的问,师弟说笑了,何来欺骗?
这般说辞日日在用,他怎会是我的对手。
他捂着胸口跌坐塌上。
过了许久,我慢慢说,你真傻。白墨,这个世界上没有白色的墨,你不知道么?
他睁大眼睛看我,惶惶然。
我摇头叹气,因为这世上没有白色的砚台,哪里来的白色的墨呢?
他眼神复杂。
我笑了,指着自己的胸口说,白砚早就死了。
从京城一路随我而来的那个黑衣人此刻不知突然从哪里现身,他厌恶的皱着眉问我,这人如何处理?
我对他点点头便踱步走出门外。
抬头望天,是十三的月,尚有小小缺口,却不起眼。
小小缺口也不能放过。蚁穴尚能溃堤,何况缺口。
白墨是我的缺口。
我几乎要爱上他,几乎差点要放下一切。
如此缺口,怎可不灭。
我抬头望着有缺口的月,听见屋里有叮叮金属碰击之音,这番听来竟觉如籁,闭上眼睛,就看见了白墨第一次出现在我京城的宅邸,拿着剑抵上我的脖子,恶狠狠的瞪我,眼睛却是润泽。口口声声说,放下一切,随我走。
那夜,似乎也是这样的月,不圆,却也仍是美的。
我突然急了,转身想进屋去拦。心里急切的喊着,留着吧,那孩子还是留下吧。那样的眼神,今后还到哪里去看。
刚转身黑衣人提剑出来,一拱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看来是已经完成了任务。
我不死心,问了句,解决了?
黑衣人不满,说,大人可要看首级?
我一阵发寒,不用,我们快走吧。
我已收到密报,圣上将薨。今夜速回。
改口谕,立新帝。除异党,掌实权。
此番勾当,成王败寇只在一举,不可有丝毫差错。
这里头哪一个都是不得了的事,等几天一过,江山易主。
现在无论如何都分不得心。
只是忽觉江山未固,却已享无边寂寞。
6
那之后的不知哪一年夏,在新帝赐赏的新宅邸后花园内,我执着大毫略蘸佳墨,淡山浓枝,干石湿苔,黑的是云白的是天。
白纸黑墨。
我蓦地就想起他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如月下濯柳。
他姓白,却偏要叫墨。
我叹气,只是这世上哪有白色的墨。
若无黑,如何留白。
白墨要来何用?
我悻悻的把砚和毫搁在花园的水池里洗了,几条锦鲤过来吞了墨去,复又摆尾游开了。
从此无黑无白。
再不用墨。
-完-
2009-08-25 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