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人生》翔子

32、第三十一章

　　在市中心一家俱乐部的音乐会结束后，雷恩和伊安在夜半无人的海滩上散步，巴士就停靠在海湾大桥下。
　　虽然是冬季，但奥克兰地处西海岸，太平洋上吹来的季风温暖而潮湿，即使是深夜也不会让人感觉到寒冷。
　　不远处的海湾大桥灯火通明，白天来来往往的车辆这时候稀落下来，海潮拍打着岸边，一阵阵的潮汐翻涌而来又悄然退去。

　　伊安觉得有些疲倦，她在路边一个长椅上躺下来，把雷恩的大腿当做枕头，用他的夹克衣角挡住自己的眼睛。
　　“还是回车里去睡吧。”雷恩轻声说。
　　“不，我可不想这会儿去听查克的呼噜。”伊安坐起来，拉了拉缩上去的上衣，“我喜欢呆在海边。”
　　雷恩搂住她，两人看着夜空下泛着波光的海面，好一会儿，伊安听见他说：“等我有钱了，一定要买一栋海边的房子，这样可以听着海潮入睡，早晨醒来就可以在海滩边上跑步，或者晚上也可以。”
　　“这也是你的梦想之一吗？雷恩，我第一次听你说到音乐之外的梦想。”
　　他笑了起来，“不，这也是和音乐有关的，我会把这所房子的地下室做成录音室，然后顶层就是你的办公室，你可以吹着海风一面写你的乐评，一面用你的电脑和电话发号施令，当你累了的时候，你可以瞭望前方的大海，或者走下楼梯，来录音室听上一段音乐。”
　　伊安眼睛里露出向往的神情，重新躺下来在他腿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真是太美好了。”
　　停了几分钟，他说：“你觉得我们会找到一家合适的公司吗？”
　　话题一旦回归现实，两人都觉得有些沉重。

　　《Our Tomorrow》是一张非常出色的EP，尽管只卖出去了几万张，但无论是在有限几个关注到他们的乐评人口中，还是在歌迷的心目中，都很不错的口碑，这是一个较高的起点，也无形中提高了乐队对音乐制作和录音室设备方面的期望，几家向他们发出邀请的工作室或者独立唱片公司，经过他们的详细了解后都被他们婉言谢绝了。
　　有个别在音乐资源和制作技术上能符合他们期望，也拥有优秀制作人的公司，伊安仔细考察过他们的财务状况，又觉得不够理想。
　　“我前几天把EP寄给了DreamWorks和Barsuk，”伊安说，“Barsuk之前就对我们很感兴趣，也许过几天就能收到他们的回音。”
　　雷恩点点头，没说话。
　　伊安停了一会儿，轻声开口，“我去年看过一部电影《几近成名》。”
　　雷恩低下头来，温柔地抚开她脸上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我听过这部电影，不过还没看过，你说给我听听。”
　　伊安轻轻握着他的手，“电影很棒，不过我觉得最棒的是主角罗素说过的一段台词。”
　　“哦，是什么？”
　　她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下，轻轻地念了起来。
　　“如果有人说不喜欢他的音乐大受欢迎，那他一定是个胆小鬼。我研读过整个音乐史，通常最杰出的音乐往往是最受欢迎的，如果硬要说受欢迎是不好的，那充其量是因为受欢迎就可以原谅自己的缺失，但我从不轻易原谅自己。”
　　雷恩把她的手机拿过来，仔细地看着这段文字。
　　“我想这段话说得很有道理，雷恩，”伊安注视着他，慢慢说，“没有人不想做出广受欢迎的音乐，音乐作品本身的优秀不会使得它因为某些商业化的操作而蒙羞。”
　　雷恩抬起头，看着海湾大桥上偶尔一闪而过的车灯，思索着她的话。

　　两次海潮的间歇中，伊安再次轻声开口：
　　“为什么不试着再和主流唱片公司再接触看看呢？雷恩，我觉得我们一开始的态度有点偏激，有的时候，做出一点退让或者妥协，也是为了音乐生涯的延续。”
　　雷恩没有立刻回答她。
　　巡演的途中有时候会遇到其他乐队，这其中不乏个别功成名就者，但更多的是寂寂无名，或者曾经有过辉煌时刻，但后来沉寂下来的乐队，他们仍然坚持着自己的音乐旅程，尽管有的时候他们的听众只有几十人或者一两百人。
　　在盐湖城短暂逗留的期间，雷恩曾观看过一支老牌重金属乐队在一个小酒吧里的表演，当时舞台下的听众只有二十多人。
　　乐队成员年纪都不小了，憔悴的脸上有着风霜侵蚀的痕迹，但他们仍旧留着一头长发，手指上的技术依旧绚丽，嗓音仍然有力，眼睛里也还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
　　这支来自加拿大的重金属乐队，曾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与Scorpions、Whitesnake、Bon Jovi等大名鼎鼎的乐队同台演出过，推出过经典的、影响过许多摇滚音乐人的唱片，也曾在重金属历史上留下过自己的灿烂轨迹。
　　但他们的辉煌时刻并没有持续很久，现在他们只能一面在家乡的社区里做着零工，一面在各类小型聚会或婚宴上进行表演，等积攒到一定的资金，才自费开启一小段一小段的巡演之路。
　　他们的昙花一现固然因为他们自身的音乐缺乏突破，但也有乐队当年管理不善、唱片制作粗糙以及唱片公司操作不当的原因。
　　年过四十的乐队主唱曾在散场后与雷恩进行过短暂的交流。
　　“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巡演，”他的脸上交织着伤感和坚定，“我们正在筹备我们的第十三张专辑，打算等筹足钱就请人来帮我们制作，当然，如果能有唱片公司看中我们就好了。虽然在一百个人面前表演很不错，但如果有更多的人来看我们的演出，我想我们会做得更好。”
　　雷恩无言以对，他由衷敬佩他们，但说实话，他不想他们的乐队以后也变成他们那样，他很怀疑，如果是他处在同样的境况下，还能不能坚持走下去。

　　“雷恩，我给华纳唱片和索尼唱片也寄了EP，包括我录制的一些你们现场表演的视频，因为你们一开始的态度很坚决，所以我事先没告诉你们。”
　　伊安一面说，一面观察着他的表情，这次他的决心似乎有所松动，她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她舔舔嘴唇，继续说：“他们的建议有时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没错，他们的出发点是为了迎合更主流更大众化的市场，但能够受到人们的普遍欢迎和喜爱，不正是证明了音乐作品本身的优秀吗？它能受到广泛的认可，因为它本身就是杰出的。”
　　雷恩扬起眉毛，“你是在说服我吗？”
　　“没错，我就是在说服你，”伊安笑了起来，“你知道吗？电影的最后，威廉问罗素，喜欢摇滚的哪一部分，罗素回答说：全部。”
　　她停了一停，有些感触地说：“全部包括了摇滚的方方面面，既有纯粹的音乐，也有它所衍生出来的一些选择和挣扎，放弃以及和解，但你只要以宽容和平和的态度对待它，你会发现它们也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这与你用魔盒来给乐队命名的想法是一致的。”
　　“你说服我了，尽管你的话听起来有点高深，”雷恩耸耸肩，“我好像不那么排斥和抗拒了，但我希望他们不要要求我们像个小丑那样在MV里装腔作势地表演。”
　　伊安大声笑着说：“不，他们不会的。”
　　“好吧，我还是希望DreamWorks或者Barsuk能接纳我们，他们的财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叹了一声。
　　“当然，他们是我们的第一选择。”

　　气氛松快下来，雷恩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接着用一种看起来和平常有点不一样的眼神注视着她。
　　“伊安，你真的和以前不同了。”
　　“是吗？哪里不同了？”
　　“我说不好，”雷恩迟疑着说，“我知道你很有主见，但以前在音乐学院的时候，似乎你不太喜欢说出你的想法，自从我们在洛杉矶重逢后，你总是在引导着我，我是说，在音乐以外的地方……没有你，我们不可能走到现在。”
　　“没有的事，雷恩，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你对我来说就是不可替代的，”他突然笑着问：“对了，我今天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你没有。”
　　“是吗？那真是不可原谅，”他俯下身亲吻她，“伊安，我爱你。”

　　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新鲜的风景和不同区域的文化、形形色色的有趣人物，旅途中遭遇到或者道听途说的故事，都毫无疑问丰富着乐队的创作，但长期的流浪，也不可避免地让人心生疲倦，想要急切地寻找一个可以安定下来的地方稍作歇息和休整。
　　最重要的，是他们急需一个合适的场所，把这些旅程中获得的音乐片段和素材沉淀下来，做成更加成熟的音乐作品。
　　巡演的后半段，乐队的几个成员都感到疲惫、焦躁，泰勒和查克常常没说上半句话就开始吵架，就连雷恩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吉米反倒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他的沉默和忧郁一如既往，但眼睛里的安静和沉着一点没有改变。
　　发出去的邮件和EP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很多时候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错过了就不再回来。
　　一个月后伊安终于收到了DreamWorks的回复，对方表示很抱歉，但他们已经有了JEW这样类似风格的乐队，所以只能拒绝他们。
　　伊安给她的乐队成员们打气，“等回到奥斯汀，我们可以一面工作一面寻找机会，而且只要我们有了足够的钱，我们可以自费租一个不错的录音室，请个优秀的制作人来帮我们做唱片，像Anvil计划的那样。”
　　Anvil就是他们在巡演途中遇到的那支老牌重金属乐队。
　　雷恩点点头，看了看窗外，巴士正行驶在前往休斯顿的公路上，指引道路的路牌一晃而过。

　　其他人沉默了一会儿，泰勒问：“我们最后不会变成下一个Anvil吧？”
　　“当然不会，他们没有好的经纪人，而且也不太懂互联网上的推广，”伊安环视了一下大伙儿，微笑着说，“我们不一样，我们的网站已经有了基础，而且在Myspace网页上的点击量也很不错，我们会找到我们自己的路的。”
　　“伊安说的对，”雷恩补充说，“我们的音乐也不会停滞不前，不会因归于平庸而流失歌迷，所以即使没有唱片公司——”
　　“等等。”伊安的电脑叮地响了一声，她赶快打开邮箱。
　　大家都盯着她，几分钟后她抬起头来。
　　“伙计们，有个好消息，”她满脸喜色，“华纳旗下的Reprise唱片给我来信说，他们对我们很感兴趣，他们的工作人员会来看我们在休斯顿的巡演。”
　　“的确是个好消息。”雷恩松了一口气，车厢里沉闷的空气一扫而空，查克搓了搓手，“今晚我能喝一杯吗？”
　　“哦，不行，”伊安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别总想着喝酒，当然，如果合约谈好了，你想喝多少都可以。”
　　“那真是太好了。”查克吹了一声口哨。

　　这天傍晚巴士停靠在途中一个汽车旅馆旁边。
　　“我们一共只有两个小时，”伊安把房间钥匙交给查克，“你先去，洗完澡后就换吉米，记住，不许耽搁时间，也不许把浴室弄得到处都是水，其他人还等着用呢。”
　　查克举起双手，“好的，宝贝。”
　　最后轮到伊安进房间的时候，她的电话响了起来。
　　伊安看了看来电，这是个非常熟悉的号码，她疑惑地接了起来。
　　“丹斯？”她不确定地问。
　　“是我，伊安，”丹斯在那头愉快地笑了起来，“听到你的声音真好，你们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谢谢你，丹斯。”
　　丹斯在电话那头停了停，“伊安，你什么时候回来？”
　　伊安没听明白，“什么？”
　　丹斯笑了两声，“Reprise的人还没有跟你们联系吗？”
　　“Reprise？丹斯，你怎么知道？” 伊安大吃一惊。
　　“我当然知道，华纳的人一直是我在接洽，为了替你们争取他们的合约，科尔把莉莉转给了Reprise。”
　　“科尔？莉莉？”
　　“是，”丹斯很耐心地解释：“科尔一直关注着魔盒乐队，他很想把他们签到公司来，可你知道，比尔不会愿意的，所以科尔在Jones Brother破产后，就一直在和Reprise谈——你看过合约没有？他们给出了最宽松，对乐队最有利的条件，并且承诺，只要合约一签订，他们就会请曾给Green Day制作过《Nimrod》这张专辑的制作人来为他们制作第一张专辑。”
　　伊安深深地震惊了，并且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么好的条件，雷恩总不至于拒绝吧，”丹斯的语气里有点炫耀的意味，“我可和他们谈了很久——当然，魔盒乐队的确很棒，要不是他们听了你寄过去那张EP，他们也不会下定决心。不过你知道，很多乐队都很出色，仅凭借这张EP，他们是不会挑出魔盒乐队并且给出这么优厚的条件的，Reprise很挑剔。”
　　“我知道。”伊安低声说。
　　“不过有点麻烦，”丹斯停了停，说：“Reprise会指定自己的经纪人来管理乐队，所以一旦和他们签了约，伊安，你的工作就会被人取代。”
　　伊安握住手机走到窗前，她轻轻挑开窗帘，注视着停在路边的巴士。

　　“伊安？”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在。”
　　丹斯笑了笑，“我替你争取过了，但没有办法，这是他们的底线，所以伊安，回来吧，我需要你，米歇尔也需要你。”
　　“米歇尔？”伊安的眼前顿时浮现出阿什莉的脸庞，“她怎么样了？她的孩子呢？”
　　“三个月前她生下了孩子，现在正在接受声乐和形体的训练，伊安，这姑娘很固执，脾气也不好，我很头疼。”
　　“丹斯，你得理解她，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离开了她。”
　　“是，所以你能回来最好不过，我打赌，米歇尔也很希望你回来，她曾跟我说过，她只信任你。”
　　伊安坐到窗台上，头轻轻靠着玻璃，觉得心中充满了迷茫。
　　“伊安，你是个有追求，有想法的姑娘，”电话那头的丹斯继续说服她，“你总不见得会像那些头脑发热的小妞一样，紧跟在她们心爱的乐队屁股后头跑，完全没有自我吧？我知道你和雷恩的关系，但我也知道，你从我这里跑出去，不仅仅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对吧？”
　　片刻后伊安回答，“是的，丹斯，我不仅仅是为了要和他在一起。”
　　“你好好考虑考虑，伊安，我这里永远都有你的位置，我得挂电话了，”丹斯最后说：“对了，科尔不想让雷恩知道这件事，你不会跟雷恩说Reprise的背后有我们，是吧？”
　　“当然，我不会说的。”
　　“好的，再见，我等你的回音。”
　　丹斯挂断了电话，伊安机械地收了手机，再次撩起窗帘。
　　窗外夕阳灿烂，查克靠在巴士的尾部吸着一支香烟，泰勒从车上抱出他的一堆衣服，正往旅馆的洗衣房走。
　　雷恩把一杯咖啡递给驾驶座上的司机，接着转过身来，朝她所在的房间张望，当他看见窗户后的伊安时，马上展开一个温和的笑容。
　　伊安放下窗帘，转身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