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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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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叙述使她发出轻微的咳嗽,她停下翻画册的动作,手指委曲,揉了揉眉心。
故事随着若普普的沉睡告一段落。
小孩子本就在嗜睡的年纪,到了时间就犯困,加上听的又算是睡前故事,伴随着老人低沉而温柔的嗓音,更是助眠的一把好手。
当老人合上画册看过去时,若普普的呼吸已经变得慢而平稳,显然是睡熟了。
老人怜爱地摸了摸孙女的脸,今天的故事就先讲到这里了。
她的目光带着久经世事的悲悯,似乎被今夜的回忆触及到心底某片柔软的神经,年老易生多情,难免多愁善感了一些。
她一辈子的至交好友在今天办了白事,高寿而逝。
或许也用不了多久,她爱的人、她自己,都将永远离开这片待了数十年的土地。
苍老、病痛,都是他们不得不去面对的课题。
她已经学会发现生活中的精彩了,她的孙女如今乐观爱笑,能吃能喝能撒娇,从来没有社交上的难处,同龄好友也有不少。
和当初的她比起来,简直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老人手摸着画册,很轻松地又将自己沉溺进了回忆当中。她老来少眠,对时间的感觉也不太灵敏了,墙上的时针走过了十二点,她也没能发现。
直到身后的门被推开发出了声响,这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还不去睡吗?”一道身影站在门口,大概是怕吵到小孙女,因此说话的音量也放得低。
来人同样一头银发,双手拄着拐杖,鼻梁上架着一副儒雅的眼镜,一看就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年人。
他慢慢走进屋中,借着昏暗的月光,看出老伴捧着的那本画册后,失笑道:“给普普看以前的画吗?”
老太太也笑起来,一双眼中尽是慈爱:“是啊,非缠着我讲以前的事,可惜还没说到你呢,小丫头就睡着了。”
听了这话,老伴的表情明显垮了一些,语气也带上了不难听出的酸调:“怎么,讲了两个小时那个姓周的?”
他眉眼间还带着当年的俊朗,只是到老了也不苟言笑,眼尾严厉地垂着,也难怪到了现在,小孙女也依旧很怕她姥爷。
老太太倒是不怎么在意,撑着床头柜借力站起来。
他们已经活到这个年纪了,年轻时候那点过往并不足以让几十年相伴的感情再产生裂痕,只是老伴每每提起时,总是有些不甘心的酸气。她揶揄道:“这可怪不了别人,谁让你在我的前半辈子里,出现的时间不够长呢。”
老伴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他没办法再改变的现实:“你以前过得太苦了,我都懂的。”
太苦了。
我都懂。
老太太又被这句话勾起了回忆,她低下头去,看着那本厚厚的画册,借着朦胧的月光,再次回想起了曾经。
她和周余一起,拼命想要活着的曾经。
当初大部分和她一样的同龄人每天只会考虑成绩,考虑吃什么玩什么,可她和周余不一样,他们要考虑的是这顿吃了,下一顿怎么办,要考虑到底是读书还是挣钱,要考虑手里的钱能不能够他们撑到明天。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没有父母双亲的帮助,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吃饭穿衣都是很大的问题,过的日子不是生活,是地狱模式的绝地求生。
在卜茁十岁那年,父亲在一个极寒的夜晚出去找朋友喝酒,回来时滑了一跤,就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替父亲送葬的卜茁表现得异常冷静,冷静到大人们都害怕。
这孩子是没有感情?
还是被噩耗吓傻了?
——那天,她实在哭不出来。
父亲死了,那是卜茁第一次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呼吸,没有昏沉,不怕突如其来的棍棒,更没有一望无际的黑暗——但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却像一阵胜过一阵的窒息浪潮榨取了她所有期待中的温暖氧气。
所有大人们都在嘀咕,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小孩,谁会喜欢?
哪怕封建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依旧有不少闲言碎语。
她是丧门星,出生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如今又克死父亲。
亲戚们踢皮球一样将她踢来踢去,没有人愿意收养她,甚至一起商量着想将她送去福利院。
最后是周余的母亲站出来,抱住年幼的她,将她那颗早已支离破碎的心,一点一点,拢起来。
可那份温暖最后还是在不堪的重负中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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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余的父母早些年因为一些矛盾离婚,周父留给母子两的东西不多,城里那个四十五平米的小房子算是一个。
平心而论,如果卖掉房子,拿着卖房子的钱他们的日子至少不会很贫寒。可是周母不愿意,她只想把这一笔财富留着,留给周余上大学用。
周母独自拉扯两个孩子,平日里赚两份工,日夜操劳。
四十几岁便被病痛轻而易举地压垮,起初是小病,然后就像引擎被点燃,遍布全身。
许多人劝过这个善良的女人,劝她趁早放弃多余的累赘,也好免去一身负担,免去不必要的辛劳。
很显然,卜茁就是那个“多余的累赘”。
可周母却什么也不听,依旧紧咬着牙,硬生生扛下了一切。直到她一病不起前,眸光和语气还是那般坚定,不见孱弱。
那时候,他们即将面临高考,周余却固执地从忙碌的学业中抽身来照顾母亲,因此成绩节节下滑,没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每每想到这里,卜茁都会哀叹。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以周余原来的成绩,他不该留在这座城市。
年底的最后一月,周母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周余四下借钱,碰壁无数。
最后只有周小姝的母亲、周余的姨母心疼他,愿意出点钱帮助周余一家。
可是周母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在春寒料峭的时刻,她永远离开了他们。
这个曾经在黑暗里拥住卜茁的女人,来时温柔,走时也温柔。或许如果不是因为卜茁,她就不会这般匆忙的离开这个世界。
那是这么多年里,卜茁第一次看见周余哭。
在她的印象里,周余一向是一个刺猬一样的人。
他用尖锐的刺和棱角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很少接受他人的帮助,更是不曾低下他的头,遑论在卜茁面前展现泪水。
可就在那天,周余哭得就是那么伤心。
他那样倔强一个人,哭得形象全无,仿佛只是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委屈、愤怒,一张脸上涕泗横流,写满的都是他未曾表露过的悲伤。
周余一把推开了站在他身边试图安慰他的卜茁,无所顾忌地嘶吼出声:“滚啊!你个丧门星,如果不是你,我妈怎么会……”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卜茁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愤怒。
这或许是一时气话,又或许是积怨已深,无论是那种,都是她造的孽、欠的债。
“你就是想把身边的人都克死对吗?”
她跪在周妈妈的黑白相片前,听着周余的话,一颗心是从未有过的冷,像是盖在了埋着尸骨的泥里。
卜茁忘不掉对方收留她时那双含笑的双眼,她好像总是在笑,符合课文里一切描述“妈妈”形象的词句。
可这样温柔的女人,因为她,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卜茁低下头,像是忏悔自己罪孽一样深深伏下身去。
她从那以后在周余面前就一直是这样谦卑的姿态,周余让她做什么,她连缘由都不问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半句怨言也没有。
她为自己宣判了刑期和行刑方式,用余生作为赎罪的代价,从此踏上无限还债的道路。这世上仅她一人如此,不会有谁能感同身受。
不会有。
卜茁的心早已在远离喧嚣的废墟里荒芜了,她在无人涉足的地方筑起了高墙,连阳光也难以触及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什么人造访,她把自己困守在孤城里,下定决心要孑然一身。
平日里,周余的书包是她背,周余的罚抄是她写,周余的早饭也是她来买。
就连周余喜欢的女孩子,也是她先去和人家搞好关系。
而周余同样将卜茁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他不觉得卜茁有能在他面前站着说话的权利,除了周小姝一家在他眼中称得上有恩,别的都是浮云过眼。
正如同卜茁能对周余付出一切,周余也能为周小姝一家付出一切。
他拼命打工还钱,对周小姝无比纵容,让她在愈发骄纵跋扈之余,也默认了卜茁是周余附属品的关系,将卜茁当自家保姆般呼来喝去,毫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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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逐渐回笼,老人看着身边熟睡的小女孩,无声笑了笑。
她将那些如在雾中般有些模糊了的记忆连同合起的画册一起,收进了床头的抽屉里。
幻象,真实,何必去细究太多。
人生的底色本就是荒诞,她经历荒唐,冻结情绪,习以为常。
她如今已经很老了,老到像一抹即将沉浸千山之中的黄昏余晖,从前的一切很轻易地就能进入她的脑海。
故人已经难以入梦了,只能靠她独自在回忆中品味以往的种种。
她终于站起了身,走出房间时,连灯也一并关上了。
黑暗只在一瞬间便笼罩住了大半的房间,靠窗的一小半被月光照亮,围拢出一片明度不高的桃源,好像暂时与外界隔绝了。
她回忆中的、小县城的月光也是这般,会在安静的夜晚,在床边无声地流淌着。
月光太凉了,像她的回忆一样。
她看了一眼那样带着寒意的月光,将门轻轻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