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淮南十三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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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南三月，寿阳城外八公山脚下嗒嗒蹄声正急。
宽阔官道上烟尘四起，疾驰而过的马队，竟有十余乘之多。马队最末，一个少年打马追来，眼见前队人马就要转过山角，只得挥鞭奋力，从山间小路直抄过去。
他□□的雪白高头大马一路飞奔，蹄子践得泥草飞扬，冷不防拐角处赫然有个人横在路上，少年大声尖叫，勒马转身，马蹄子却不知绊在什么东西上，斜斜扑地摔了，将他甩出丈许，跌在草中。
少年面红耳赤，提着鞭子骂骂咧咧站起身来，向着地上的人便打，口里嚷道：“兔崽子不长眼么！要不是小爷手快，这奔马践在你身上，看你还有命在？”
地上蜷成一团的人动了动，破旧的斗篷底下露出粗布的衫子，接着便扬起一张年青的脸孔来。
少年愣了愣，那人看样子也不过就是弱冠的年纪，散发未着冠冕，却是五官里都透着一股丰润秀丽，生得极为俊朗好看。
地上人闪了闪眼，忽然咧了嘴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亏你好心呢，特地打马不来踏我——”
他这么笑嘻嘻说着，便从地上一跃起身，站了起来。
【——这个青年，便是当年只得十九岁的云天青。】
【很多年后，寿阳城内的茶馆说书人把八公山江湖少侠仗义救知县、恶斗淮南十三大盗的往事编了书一遍遍讲说，无一次不能博得满堂喝彩，这段子也常常引得知县老爷家美如天仙的小姐在此流连，乐而忘返。】
【柳世封听着城里这纷纷的传唱，偶尔也笑一笑，自己在府内饮一钟酒想一回当年的往事。想那个与他有过一夕晤谈，两番缘分，风一般笑着来了又走，让他记挂了大半生的，云贤弟。】
那时候少年的惊叫将一山的鸟雀都惊得纷飞，十余名马上的骑手纷纷勒马赶回，将懒洋洋坐在地上的云天青团团围住。
那人仍是一脸闲散，单手抱着膝盖，高高跷起穿着高筒马靴的脚，另一手如拎小鸡般把少年挟在臂弯，不住嘿嘿微笑。
“一、二、三……十二乘，哈，真是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淮南十三盗’里，也有这小娃儿吗？”
“你……你才是什么小娃娃！”
少年给他钳制着，独有嘴还能动弹，便气急败坏在下大骂。那些马贼里的头领脸上倒露出一丝急色来，赶着向云天青讲道：“朋友是哪条道上的，今日专在此插手我们的好事，可是过往有什么得罪之处么！”
地上的青年向他温凉一笑：“得罪也说不上。你们几位大盗贼实在太过厉害，绑了上一任的寿阳知县去，这城里乱作一团，大小政务一概无人打理，老子我想要份通关文牒都无处开具——如今新任知县走马都还没上任，又让你们搭了麻袋，老子急着上路，今天不让马踩死，也要让你们逼死了。”
——他显然不是来讲什么江湖规矩的，一张嘴，竟是村俗俚语夹杂着文绉绉的官话，听得一干江湖侠盗云里雾里，这时马贼里两人带着的人高麻袋不住挣扎起来，果然里面似是装了活物。
云天青笑嘻嘻地手指道：“啊，就是那两个了，我手里小的给你，你换寿阳县老爷给我罢。”
“爹爹！你、你别听他话！”
青年手里小孩子又挣扎起来，显是倔强不服，“饶了那狗官性命，咱们的日子又该不好过！你带人走就是，我、我不怕死！”
天青听得他嚷，不禁“咦咦”地惊奇起来，顺手捏了捏孩子面颊道：“人家柳举人、柳大老爷是寒门学子，正经的三堂科考出身，如今县衙的交椅都还没坐上，怎么就成了狗官呐？”
“做官哪有不坏的！”
眼看那少年在他怀里连踢带打，盗贼的首领急忙开声道：“阁下手下留情！”
这男子一句喊出，顿了顿，狐疑地盯视云天青半晌，似是在揣摩他身份，却终是缓缓说道：“我下马交人，你也需先放了小儿才是。”
地下青年爽快点头，顺手又笑嘻嘻摸了摸那少年的脸，看着两名彪形大汉将马背上麻袋解下来，松开口绳，里面便狼狈万端地滚出两个人来。
第一个手脚并用爬了出来的是名头梳双丫的小童儿，第二个慢慢站起来的才是个年青斯文的书生，那人在布袋里呆得久了，手脚酸麻，却还是慢慢站稳了身子，理了理衣冠，先向云天青略一拱手，便对盗贼首领言道：
“壮士既然肯网开一面放我过去……那印绶也请一并归还，下官才好到任办理公务。”
男人自马背上用刀尖挑给他一个包裹，柳世封接过了郑重抱在怀里，却听见救了自己性命的年轻人在后笑吟吟说道：“啊，公务！我的路引文书！”
柳世封的书童虽然惊魂未定，见云天青那懒散模样全不是江湖侠客该有的气派，也不禁稍稍白了他一眼，那时天青在被他捉住的少年背上一拍，便松开了手笑道：“去罢。”
那少年恶狠狠看他几眼，便飞快得向着己方马队跑去，云天青身边小童儿一个没来得及阻止，只急的头上也冒出汗来。
“你……你这人怎么这么……”
也亏了他还认云天青做恩人，口里难听的话便没吐出来，只是悄声说道：“咱们只得孤身三个，你就放了那小贼，万一他们翻脸，可要怎么办呢！”
天青悠然枕着手臂躺下，漆黑的眼睛却极警惕地追着柳世封，“啊？不会不会，淮南十三盗名震一方，仗义除奸劫富济贫，是众口传颂的大英雄大豪杰，答应了的话，怎么能反悔呢？”
他出言挤兑，一干马贼的脸上便显出青红变幻的尴尬神态来，领头人的面色有些阴沉，却果然只是一挥手，十三乘马团团转圈，将三人围在中间，马上骑手也纷纷以手中弓矢对准了圈内三人，只待头领下令，立刻就乱箭齐发，将几人射死。
柳世封抱着装官印的锦囊，倒意外地镇定，这书生挡在云天青并自己家童的身前，先是一礼，继而极为平和地说道：“如这位……这位少侠所说，我确是刚及第的举子，家境贫寒，又是千里赴任，并没什么钱财的。几位不如将我放了，免去眼下争斗，也别担待这杀官的罪名。”
“……哼，杀官的罪名？杀一个也担了，杀两个又怎么样？”
打头的剽悍男人面上露出一丝阴狠的恨色来，“今日你是举子，他年和任上暴虐刻毒的贪官酷吏，能有什么差别！”
柳世封眼见他脸上入骨的仇恨，一时心里没挂念自己生死，倒生出些怜悯之情来，不禁叹了口气，默默不语。
这时一只手平稳按上他肩膀，书生回头时，却见身后那青年人已笑着站起身来了。
【——云天青一直都是笑着的，从柳世封与他相逢，直到若干年后匆匆一面便是永别。那人的从容洒脱与温润爽朗，从生到死，从未变过。】
“我有个朋友。”
云天青慢悠悠地开了口说话，一对春水似得眼睛只是看着马背上那名少年，“倒也是你们的同行，整天嚷着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只是……他只偷取财物，不出手伤人，这一辈子，都注定做不成大盗，只是暗里偷摸的小贼。”
这么说着，口气里却似是有些惆怅似的，青年挠了挠头，仰脸向着一干马贼眯眼灿烂一笑，“诸位壮士，说话不算，草菅人命，这要遭天打雷劈的——”
他话音一落，青天白日里当真打下雷来，柳世封与小童儿一时惊吓得双双蒙了脸，那些马贼凌乱的呼号声响成一片，已是纷纷跌下马来。
云天青叹了口气，面上的神色暗了暗，却还是笑嘻嘻上前，伸手挨个摸了那些男人腰里的革囊钱袋。柳世封不晓得他做什么，只听青年转头絮絮抱怨道：
“县令老爷，你说这还有没有天理——我本是要上昆仑山去的，只因为这十三位大侠在这儿劫富济贫，害我在寿阳蹉跎了数月，身上银钱都花得精光，眼看快要饿死，现在我搜罗点上路的盘缠，不犯什么律法是吧？哦，对了，你要负责我的路引文书。”
这一套说完，云天青才用手扯了扯地上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盗贼身上衣衫，“唉，可怜我风餐露宿、破衣烂衫的，这些大侠倒是绫罗绸缎……想必是散财如土慷慨大方，这一丁点的东西，大概是不会在意。”
柳世封这时才明白他是光天白日抢了盗贼的钱，一时瞠目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云天青转过脸，忽然一改轻忽玩闹的神色，肃容说道：“这些马贼人称‘淮南十三盗’，在寿阳这一带犯下不少重案，是淮南三州通告追缉的要犯，柳大人你要是拿了他们去请功，那也是显赫政绩一件。”
那书生听他这么说，脸上怔了怔，低着头踱步走到一干倒地昏迷的贼人身边，却对云天青说道：“阁下刚刚的……难道是传说里的仙法道术吗？”
“道术？哈，不过是些皮毛而已。”
云天青抱着双臂随口回答，眼神却随白云飘向了远天，柳世封慢慢地开口道：“这些绿林人物呢，乱世的时候是侠客，治世的时候就是盗匪——不抓拿了回去，却也不行。”
他说出这句话，身旁的青年不禁侧目来注视他，良久一笑，低声道：“那就抓了罢。”
——那一天，当寿阳县府衙的差役们一路浩浩荡荡，把名传一方的“淮南十三盗”押解回去的时候，新任的县老爷却并没和他们一道。
柳世封客客气气地请云天青进府衙叙话的时候，那青年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样，连声抱怨道：“我不去府衙，我要去街上吃饭。你们别以为我是开玩笑——老子已经是两天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了，不然哪里有心思大白天躺在官道上，管你们两个的闲事。”
那小书童看着他惨兮兮的可怜模样，在旁扑哧一笑，又急忙掩住嘴，良久小声说道：“公子，我刚刚把包裹里几件冬天衣服当了，咱们手头有了银钱，好歹也谢云、云、云少侠一顿饭吧？”
柳世封笑着点头，约了云天青一路到寿阳县大街上去，三人去了东禅寺边上的小吃铺子坐着，要了寿阳名吃的烩豆腐品尝。
云天青坐在铺子里，又馋着要酒喝，柳世封籍贯在北地中原，略有些不惯寿阳掺蜜酿来的米酒，那人却在一旁自得其乐地豪饮开来，直喝了一斤多下去，酒意熏熏，才眨着眼睛抹抹嘴，在桌上懒洋洋趴了下来。
柳世封在一旁陪着他，只动筷子吃了些蔬菜豆腐，这时见云天青酒足饭饱，才微笑着说道：“恩公，你方才说你要上昆仑山？”
云天青趴在桌上，拿袖子擦了擦嘴，笑眯眯点了点头，“别叫什么恩公恩公的，我看大老爷你年岁比我大些，不嫌我是个布衣草莽呢，便呼我的姓名就是。”
云天青虽然自称草莽，然而柳世封见他容貌秀逸，言语行止都率性自然，内心里很是羡慕，这时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这、云贤弟，听你的口音，莫非是寿阳附近的人吗？”
“哦……我家倒确是在寿阳左近，只是三四年没回过了。”
“你上昆仑山，又是为了什么？”
“听说山上有剑仙，便想上去看看。”
“……若是求仙，怎不就近去蜀中峨眉一探呢？”
听他这样问，云天青略抬抬醉眼，换个姿势趴了，嘴里嘟囔道：“长江南北的景致我见得惯了，不如走这一遭，去看看北地的山川风华。”
料不到他说出这样回答，柳世封愣了愣，笑着放了酒杯，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寿阳街市上来往的行人。
“……这个寿阳县，一头依山，一头傍湖，地方是很不错的，只是百姓穷困，盗匪频出。我是一介书生，也没什么抱负，只是想着日子若是过的富庶，那做杀人害命勾当的自然就少了。”
桌上半睡的人浅笑出声，“柳兄……你有这样见地，寿阳的百姓就该去东禅寺给你烧香了。”
“云贤弟别取笑我。”
书生微微红了脸，半晌才释然道：“我是才识浅薄的人，只想着踏踏实实做点事情，别辜负了一生的光阴。要是你，肯留下来与我一起，我想……”
他说了这句话，便没有继续，只是自己摇了摇头。而云天青也并没答话，良久才笑笑，模糊说道：“柳兄，大牢里的淮南十三盗，押解走之前可还能看看么？”
柳世封怔了怔，“哦，云贤弟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你要见他们，做什么呢？”
“我想，见见那个少年，谢他的马没有踩我的情谊。”
云天青含醉笑出声来，而柳世封的眼神，却渐渐地黯淡下去了。
书生叹了口气，低声道：“他们害了寿阳县上一任的裴县令……那家的孤儿寡母，现在还在府衙里住着呢……这罪过，怕是要判秋后处决罢……”
那一天，春日里不知为何，竟有些寒凉的气息。散布着淡淡雨云的天上透下柔和的阳光，柳世封在那阳光里走回县衙，给云天青写了一纸路引。
那人走的时候，向柳世封要了一坛子寿阳蜜酒，而书生转天便在自己行李里翻出一只皮囊。
皮囊沉甸甸地几乎手拿不动，里面是他典衣服的当票，和满满的银钱。
那一天柳世封站在寿阳城楼上向西北望，似乎希冀着能看见云天青的一骑绝尘似的。在那之后整整二十二年里，寿阳再没出过贪官酷吏，也再没有出过劫富济贫的侠客和盗贼。只有那“八公山江湖少侠仗义救知县、恶斗淮南十三大盗”的故事，一年一年地，由说书人的口里传诵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淮南十三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