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既见美人 ...
-
走进来的是一个少年人。他尚未束冠，半长的发只用一根发绳高高扎起。身上还穿着易于骑射的窄袖劲服，手里虚握着一根鞭子，入皇宫如在闲庭信步。他踏入殿中时，婀娜的舞姬们正扬起翩翩长袖，堂中瞬时绽开一簇富丽雍容的牡丹。玄衣少年自红袖中悠然而过，幽黑的眼瞳似是被这艳红点燃，交织出万千光彩。
他看上去与在场所有人那般不相宜，可他的出现却又让在场所有人失去了存在感。一时，觥筹交错的喧嚣都止住了。
上席端坐的步钧枢看着这个少年人旁若无人地走来，皱眉低喝到：“轻光！你来得如此之晚便罢了，怎可连服饰都未换？还敢提着马鞭入宫！”
聿皇连忙摆手，冲步钧枢赔笑道：“舅舅不必苛责，想是轻光在猎场上大展身手，略走得远了些，回来得急了，顾不上换衣服也是有的。说来轻光这还是为了不耽误宫宴，才迫不得已的嘛！”
说着他又回过头，笑问步轻光：“轻光这日可有什么收获啊？”
步轻光提着鞭子冲聿皇和步钧枢行礼，朗声道：“君上宴请贵客，臣弟来迟，礼当谢罪。其实本做好打算，早早便能回来，哪成想在围猎时路过一片湖泊，意外见到了一位绝世美人，一时贪看便忘了时辰。”
聿皇眼睛一亮，腰杆不自觉挺了挺：“哦？是什么样的美人，能把轻光都给迷住了？”
步轻光道：“君上知臣弟曾外出游历三年，这天下十停已走过八、九停，倒也见过诸般人间绝色。只是这位，臣弟惊鸿一瞥，便觉得往日所见所闻黯然失色。此时想来，那般举世无双的容色，怕不是臣弟有幸偶遇了那寄居湖中的神仙？”
他忽然起笑，眸子一转，目光停在傅照夜身上：“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贤王一行入阳嘉府时，必得经过那处湖泊。也不知贤王有没有看见那位美人啊？”
方才席上众人都屏气凝神，仔细聆听着三人的交谈，唯有傅照夜略略瞄了步轻光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旁若无人提筷吃肉。没成想被步轻光追着来问，他把嘴里的肉细嚼慢咽，又喝了口茶漱漱口，这才答道：“显然小王没有公子这种运气，未曾得见。”
步轻光眉尖轻跳了一下，不动声色却换了话题：“阳嘉府郊的猎场在这个时节，一向没什么好的猎物。我又被湖中仙绊住了脚，今日实在收获不佳，只猎得两头鹿。方才来时已命人送去御膳房，做成炙鹿肉，聊表心意。也不知合不合贤王胃口？”
“合。”傅照夜款款道，“小王不挑食。”
“承贤王的光，我们今日倒都有口福了。”上席安坐的步轻淮忽然笑道。他身上一派游离漠然之味，此时开口却没有突兀感，很自然便融了进来，连他起身步入殿中去拉步轻光，都显得如此自然：“轻光说了这半晌了，也该归坐了。咱们也好等这接下来的珍馐美馔。”
步轻光同他大哥很是亲近的模样，冲傅照夜随意一揖，跟着步轻淮走到他身旁空着的位置坐了下来。笙歌又起，舞袖翻飞，席上诸君其乐融融地投入到觥筹交错中。
一碟一碟山珍海味流水一般送上来，傅照夜倒是停了筷子，专心致志等步轻光“特特”为他准备的炙鹿肉。他做事就是专心，说等炙鹿肉，那就算对面席上步小公子的眼神都快在他脸上烫出洞来，傅照夜都形容不改。
这番苦等没被辜负，小片刻后，两位侍者竟然架着一方铁架，粗铁签上穿着已经炙好的整鹿，就这么抬了上来。
这般于礼不合的上菜方式，除了上席的摄政王步钧枢眉头微微皱了皱，席上群臣连带聿皇本人，都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
步轻光又离了席，径直走到炙鹿肉的铁架旁。他右手向身后一探，竟摸出一柄寒光潋滟的匕首。仅见那一闪而过的光华，便知这匕首不是凡品。然而步轻光浑不在意地将这把神兵拿来割鹿肉，刃尖挑起一块鲜香四溢、肥瘦均匀的上等鹿肉，就这般举着递到傅照夜面前。
“王爷，请。”步轻光还谦和有礼上了。
傅照夜不客气地探身叼走鹿肉，嚼了两下品鉴一番，冲着步轻光仍抵在他眼前的刃尖连连点头：“看来阳嘉府郊的鹿也都是美鹿，滋味甚美。”
步轻光一笑，手腕一转，匕首不见了踪影。
他人却不走，代替了那匕首的位置，倾身压了下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傅照夜看了一番。
傅照夜在他的目光中，坦然地吃完了那块鹿肉。
步轻光一低头，笑得倒有几分没脾气。他抬手，从桌上拿起酒壶，给傅照夜斟了满满一杯酒：“这百桃酒清冽醇香，最是与炙鹿肉相宜。王爷很该尽兴饮上几杯。”
傅照夜从善如流，就着步轻光的手，细细将那杯酒饮尽。
“干了。”他抬起头冲步轻光道，“公子随意。”
步轻光垂眸看进他眼里，手一抬，用这旧杯又斟了一杯酒，一仰头喝尽。
饮罢他将杯一掷，撂在桌上，笑意朗朗：“王爷既有兴致，自当相陪。”
他不待傅照夜作何回应，散漫地冲他挥了挥手，转身而去。
旁观许久的昭国使臣，此时终于按捺不住，凑上来打探：“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傅照夜慢悠悠张嘴，打了个呵欠，随后头扭向另一边，冲侍者道：“可否帮我再取几块鹿肉？”
这一席宾主尽兴，人人欢愉，只把傅照夜吃得昏昏欲睡。烛心剪过了三次，终于宴罢散场。步钧枢与几位大人留了下来，还要同聿皇商量什么要事。旁人自行离去，却由步轻淮陪着傅照夜等人向北宫门而去。
“贤王府在皇城的北面，两三条街外。奉君上之命，早已修缮准备妥当，倘或仍有什么遗失缺漏，王爷尽可提要求。”步轻淮说话声如春风拂面，温软动人，只是隐隐带着点寒凉，终究让人近不得。
傅照夜困得萎靡，轻哼几声算是回应。
步轻淮不做理会，转身开始张罗送傅照夜回王府事宜。他本打算唤侍卫来，身后忽然扬起一声：“大哥，我来走这趟吧。”
步轻光从设宴的宫殿方向，摇摇晃晃走来。看那姿态，似是有些醉了。这一席上的大人们个个都来与他客气过，倒是迫他着实痛饮了一壶半的百桃酒。
步轻淮轻轻皱起眉，赶了一两步迎上去，扶住步轻光：“你这样子，还是直接回去吧？”
“无、无妨。”步轻光强撑着笑，“我只是略略、略略一些目眩，还甚是清醒呢！”
他为了强调自己没有醉，用手指捏出来个小缝儿，比到他大哥眼前，强调自己的“略略”真的十分略略了。
步轻淮无奈地招呼一旁侍卫：“轻光醉了，不便骑马，就让他与王爷同乘一辆马车吧。”
傅照夜全不计较，见马车已经停到自己面前，便躬身进了车里。步轻光跟着摇摇摆摆地跌坐进来，歪在他对面半躺着。
昭国侍者本想跟着进来，又自居礼数周全之人，便拉着步轻淮要走完寒暄的规程。
马车等也不等，一径驶出去了。
已交人定时分，长街寂寂无人，唯有溶溶月色浅浅淡淡铺在石板路上，被车轮摩擦出微微声响。
傅照夜脑袋枕着马车车壁，透过车窗帘晃动时掀起的一角，想找找白天路过时看过的竹筒粽子摊。
也不知是轧到了什么东西，车身忽然一晃。歪在对面的步轻光顺势倒向傅照夜。
傅照夜动也没动，就看着步轻光抬手撑在自己身旁，脸贴得很近，呼吸间有微醺的酒香。
“王爷当真没见过惹我心心念念的小神仙？”步轻光偏在此时旧事重提。
“确实没有。”傅照夜张口就来，“想来我们一行只是路过那处湖泊，那般仙人恐怕得有什么仙缘才能得见吧，步公子为何偏偏认为小王会看到呢？”
步轻光眸光一转，像想要撒欢的小狗：“想来因为王爷看着面善，可我百般回想，都未曾想起在哪里与王爷见过。倒是想起那小神仙时，忽地王爷的脸也浮现出来。想必王爷与那小神仙有缘。”
傅照夜认真沉吟：“步公子如此执着，小王倒是可以想办法去打探打探。”
“那就有劳王爷了。”步轻光眼神里有毛绒绒的光在颤，“只要能再见那小神仙一面，让我用什么换都可以。”
傅照夜连连点头，就差击节称赞了：“步公子诚心感天动地！心诚则灵，外加多多备些上好酒菜，譬如今日那道炙鹿肉便极是不错，倘若再添些火候，加足辣子同孜然，那便是上上之品了。如此这般齐全了，必能引得那位水里的小神仙出来在与公子一见。”
步轻光终于是撑累了，手一松调整好舒服的姿势，歪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你倒挺懂那位小神仙的想法。”
傅照夜诚恳道：“略懂，略懂。就是刚刚福如心至，恐怕这就是公子所说的缘分使然吧。”
马车“吱扭”一声停住了。马车夫高声道：“公子，贤王府到了。”
有人撩开门帘，歪在车里的步轻光懒洋洋道：“王爷恕罪。我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着实有几分醉了，就不送王爷进府了。”
傅照夜连连点头：“很是不用。”
他下了马车，仰头看见素灯两盏，悬在“贤王府”的牌匾旁，清清冷冷的。
傅照夜打了个呵欠。旁的改日再说，睡觉之事比天大。
步轻光当真没有下马车，手一抬就让马车夫重新上路了。
走出半条街，步轻光忽然掀起帘子：“停”。
车还没停稳，他人已稳稳落地。
不知从哪处突然跑出一个机灵的小厮，手上牵着一匹伶俐矫健的骏马。步轻光翻身上马，一路疾行而去。
他眼中一片清明如今夜月光，不带半分醉意。
作者有话说第3章 既见美人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