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天的故事》鹿有妖

1、第 1 章

　　林芝茵坐在面包车的后排，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褐色的车玻璃膜掉了一块，那些彩色的风景都从罅隙里漏进了她的视野里。

　　开车的贾阿姨还在唠叨：“我知道你爸妈在你快高考的时候还不重视你，这事儿的确是他们做得不对，不过再怎么着，你也不能打你弟弟耳光，打打屁股就得了呗……”
　　事情的具体情况，她都在电话里听林芝茵的妈妈说过一遍了。
　　要是扇耳光的话，万一把人扇聋了可怎么办。

　　林芝茵原本在盯着车窗外的那一大片荷塘。
　　入夏了，荷花开得正好，上面有红蜻蜓在翩翩起舞。

　　听到贾阿姨说到这一句，她又转过头来，盯着后视镜里的贾阿姨，缓缓地开了口。
　　“我没有把火发泄在林志宇身上，是他先撕烂了我的英语作业本，所以我才扇了他两个巴掌。”
　　如果他没有撕烂她的英语作业本，她才懒得搭理他。

　　贾阿姨叹了口气：“你弟弟才九岁，不懂事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芝茵再一次地打断了他。
　　“九岁还不懂事吗？我九岁的时候，他们在医院里生弟弟，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

　　于是贾阿姨就不说话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林芝茵，叹了口气。
　　知道她也委屈，林家就是重男轻女，奶奶念叨了好几次没有孙子，一辈子都闭不上眼。
　　等林芝茵稍微长大了点，能帮着家里做事之后，夫妻俩就赶紧交了罚款，又生了一个。

　　那林志宇也是个皮大王，在家里被四个大人宠得不成样子。再加上林芝茵平时住校，也没把她放在心上。
　　结果最近期末考试结束，林芝茵打算回家了，才发现自己的房间被改成了儿童房。

　　那个时候的林芝茵没顾得上生气。
　　她现在已经高二了，马上要升高三，每天都被各种各样的背书默写试卷搞得焦头烂额，根本没工夫生气。

　　爸妈让她暂时在客厅上挤一挤，她也就默不作声地拎着学校里发的被子在客厅铺了一个小窝。
　　结果姐弟俩和谐地相处了一个星期之后，就闹出了幺蛾子。

　　林志宇把林芝茵刚写好的作业本撕下来做成了纸飞机，林芝茵火冒三丈，扇了他两巴掌。
　　放声大哭的小屁孩引来了爸妈，于是林芝茵又挨了爸爸一巴掌。

　　再然后，就是林芝茵的爸爸逼着她给外婆打了电话。
　　让她一个人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来到春市的外婆家，让她这个暑假就现在这里度过。

　　等到开学了，再直接把她送到学校寄宿。
　　省得让她在家里老是“欺负”她弟弟。

　　林芝茵想要解释，但是爸爸根本不会听。
　　他潜意识里总是认为大的应该让着小的。

　　至于妈妈，她在爸爸面前、甚至是在这个家里都没什么话语权。
　　也只能晚上偷偷找个机会，给林芝茵煮两个鸡蛋按在脸上敷脸。

　　她的眼睛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林芝茵：“我给你舅舅打了电话，他说你外婆现在就一个人住，你暑假可以过去，没事的。还有就是，下了火车，妈妈会喊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去接你到外婆家。那个阿姨姓贾，车牌号是……”
　　林芝茵默默地听着，也不说话。

　　然后，她一大早就起了床，拎着行李箱坐公交车去了车站。
　　桌上放着妈妈给她做的早饭，她一口都没动。

　　贾阿姨听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林芝茵也不再说话了。

　　她以前是个乖乖女，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今天大概是第一次这么直白不客气地打断大人的说话。
　　……这一点都不像她。

　　很快，面包车就驶入了春市的一个小县城的半山区。
　　说是半山区，就是一半平原一半山地的那种，农田山林交错在一起。
　　平原这边有人住，但是山上也有人住。

　　林芝茵的外婆家就住在山上。
　　山上修了水泥路，只是因为长年累月的腐蚀，有些坑坑洼洼。
　　贾阿姨没走过山路，不敢往上开，跟林芝茵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在山脚下停了车。

　　等林芝茵下车后，贾阿姨一边从后备箱里拎出她的行李箱，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来两张一百块的大钞，递到林芝茵的手里。
　　“拿着，买点好东西吃，学习压力太大了也不好，得放轻松你晓得吧？”

　　林芝茵摇了摇头，没要，反正这个钱到时候大人都要记人情。
　　她拿了，到时候免不了又是挨一顿臭骂。

　　贾阿姨不容分说地硬塞到她的手里：“拿好了，你妈妈是我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就一起玩的老同学了，你要不收的话，就不给阿姨面子了啊。”
　　推诿之下，林芝茵还是无奈地接过了那两张红色的大票，心里却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再还给他好了。
　　或者上交给妈妈。
　　让大人去对付这些人情世故。

　　“你还认得你外婆家在哪里吗？”贾阿姨挠着头看着一路往上蜿蜒曲折的水泥路。
　　部分不平的坑洼用小石子填上了，野草在其中蓬勃生长，显得野蛮而粗糙。

　　林芝茵点了点头：“妈妈跟我说了地址。”
　　林芝茵的妈妈是从春市远嫁而来的。
　　她嫁了一千三百多公里路那么远。

　　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在她的印象里，妈妈似乎并没有去过外婆家。
　　但是妈妈也没给外婆写过信，甚至现在能通座机了，也没给外婆打过电话。
　　据说她远嫁的时候和外婆闹翻了，母女俩至今没有和好。

　　不过她会让林芝茵给外婆打电话，她写信给舅舅要了外婆那边的电话号码。
　　外婆家没有通电话，所以过年的时候，林芝茵会给外婆家那边的小卖部打电话，然后小卖部的人就会让外婆来接。

　　林芝茵和外婆没有矛盾，所以她每年都会给外婆打电话拜年。
　　外婆一开始还会问她你妈妈在哪里，现在也不问了。
　　她得到林芝茵的新年祝福后，会等上一会儿，然后再挂断。

　　但林芝茵只是在电话里听到过外婆的声音。
　　听筒里的声音总是有些失真。
　　林芝茵从来没见过外婆，也没去过外婆家。

　　对于这个从小到大都没有来过的外婆家，林芝茵是完全陌生的。
　　她就像一只被风从巢里刮出来的雏鸟，惶恐又紧张。

　　贾阿姨看出她情绪不对，问：“不然，阿姨陪你上去吧？”
　　林芝茵摇了摇头，她不太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没关系的，妈妈说路不远，我可以慢慢地找过去。”

　　这里的每户人家家门口都有一个门牌号。
　　用蓝色的铁皮钉在门口，上面刻着数字，并不难找。
　　外婆家在502号。

　　贾阿姨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好，阿姨先走了，你好好的，有什么事就打我的电话。”
　　她给了林芝茵一个号码，说是她的联系方式。
　　她也住在春市，不过是住在县城，离这里大概有三十多公里。

　　等面包车消失在视野里后，她才拖着行李箱，从倾斜向上的水泥路往上走。
　　沿山路的两边的房子里基本都锁着门，大概人都还在田里劳作没回来。
　　但是那些鸡鸭猪牛的叫声倒是很热闹，路上偶尔还能碰到一滩新鲜的牛粪。

　　林芝茵小心翼翼地拎着箱子走过去，避免中招。
　　她一路左看右看，辨认着那些蒙尘了的门牌号。

　　因为山上的房子不像平原那样一排排的并列，而是零星地散落在周边，就连上面的门牌号也似乎对不上。
　　一排是303，一排又变成了890。
　　看得林芝茵有些迷糊，只能更加艰难地一个一个地找过去。

　　走到半山上的时候，她还发现这里有一个小卖部。
　　里面卖的东西还挺杂，什么烟酒、调料、还有各种小零食。

　　门口的玻璃柜上放着一部电话，上面挂着一个牌子。
　　打电话五毛。

　　林芝茵看着这个小卖部，心里想着会不会这里就是外婆和她打电话的地方。
　　小卖部里的人以前是个中年男人，后来就换成了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好听，就算是变声期的那一年，也只是听着有些沙哑。
　　和班上那些男孩子的公鸭嗓完全不一样。

　　也就是那一刻，一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男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林芝茵抬眼看去，一个个子很高、皮肤很白、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从小卖部里转了出来。
　　他穿着很宽松的白T和很宽松的牛仔裤，左手的手腕上套着一个银手镯。

　　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子。
　　“没事的，小卖部可以赊账，你是哪家的，记个名字，年底一起收就行了。”

　　林芝茵本来想要拒绝，但是她想了想，又问：“我是娄玉凤家的，请问你知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她把外婆的名字报给了他。

　　男孩显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家，他甚至知道林芝茵是谁。
　　“你就是茵茵，对吧？我听着你的声音就像。”
　　他弯起眼睛，笑吟吟地望着她。
　　“阿婆说你最近要过来这边住的。”

　　电话里他们没有通过姓名，但是他能听到她的外婆喊她茵茵。
　　林芝茵听到他的话，也意识到了这个声音耳熟的男孩子就是她之前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男孩子。
　　虽然有些失真，但是还是有六七分像的。

　　她朝他点了点头。
　　“你好。”

　　“不用这么客气。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已经是老熟人了。”
　　男孩子笑吟吟地说着，轻车熟路地就过来拎她的行李箱。
　　“不认得门牌号是吧？”

　　他一边走一边笑着跟她说。
　　“这里的房子是根据山路来排的，先把山路的左边从下到上地排完了，然后再从右边从上到下地排下来。”

　　林芝茵点了点头，怪不得，她说怎么左右看看，两边的门牌号差得这么多。
　　“这里真的有八百多户人家吗？”
　　她有些疑惑地问。

　　因为来的路上，她还看到很多空掉的房子。
　　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蛇皮袋和稻草。

　　“那不是的，这里还有很多空房子，条件起来了，很多人都搬去县城里住了，留在这里的总共没多少人家，也就三四百户了。”
　　男孩笑着跟她说。
　　“不过这样也好嘛，都说县城那边人挤人，汽车还多，除了去那里进货，我都不太高兴去。”

　　林芝茵问他：“你怎么去县城啊？”
　　“有公交车。”男孩走到山路一边的某个缺口，那里是一块空地，他示意林芝茵过来看。

　　这里的视野可以将山下的风景尽收眼底。
　　山脚下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公交车牌。

　　“每天有两趟公交车来这里，上午一趟，下午一趟。”男孩说，“你要去县城的话，要算好时间，不然容易赶不回来。”
　　林芝茵点点头：“好的，谢谢提醒。”

　　男孩闻言，看着她，又笑了。
　　“说话不要这么客气，这里的人都是熟人，以后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朋友，你说是不是？”

　　林芝茵又是点点头。
　　她平时其实话不多，就是男孩热情，再加上她也的确需要多了解这里的环境。

　　他们又走了一段曲里拐弯的、长长的山路，男孩才终于把她送到外婆家门口。
　　木质的大门被一把缠着红线的铜锁锁住了。

　　“看来阿婆出去干活了还没回来。”
　　男孩把她的行李箱往门口一放。
　　“那我陪你等一会儿吧。”

　　他说着，大大咧咧地往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坐了下来。
　　他双手撑着地，仰着脸笑眯眯地看她：“我叫曲喆，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只知道她们喊她叫茵茵，却不知道她的大名是什么。

　　“林芝茵。”
　　她开口道。

　　这一刻，清爽的风拂过了她的耳畔。
　　远方绵延的山和被划分得整整齐齐的农田交织在一起。
　　苍翠蓬发，葳蕤生长。

　　她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松快。
　　之前的不愉快通通被她抛在了脑后。
　　从这一刻起，她的暑假才是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