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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君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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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见卫映时药还没有煎好,他跪坐在窗边,苍□□致的脸孔迎着窗纱外的薄雪,是翩然如画的名士图。我令他免礼,坐着我上次来时萧元胤坐的那个地方,卫映望着炉上的茶汤,淡淡道:“臣是随意沏的茶,陛下不嫌寡淡,臣便为陛下斟罢。”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饮着那茶,喝得久了,倒是尝出了清香之意,可能是父皇赏他的茶太好了。我心中一动,问道:“听闻这清茶在北朝是寺庙里才喝的,怎么,表哥是不忘邺城崇禅之风吗?”
“臣的舅舅喜欢这样喝茶,臣从小跟着他,学着他的习性罢了。”他低垂下眼睛,将茶水一饮而尽,“大兴寺庙,军农废弛,灭佛之策,是英明之举,臣并未对此有毁谤之心。”
我这才知道他是多想了,以为我要借机发难他对从前父皇奏请北周武帝的灭佛国策有所不满,心中一气,觉得他实在把我想的喜怒无常,想起我往日行径,却又默默无言了。正当这时下人上来说药煎好了,我以为这是个表达善意的机会,便起身亲自接过那药碗:“表哥且莫辛苦,朕来喂表哥药罢。”
卫映一怔,此刻倒像是吓着了般连连推却:“陛下万金之躯,怎能亲自劳动?”
“这是朕的恩宠!朕也只亲侍过父皇的汤药!”我恼怒,觉得他实在是不识抬举,“你想抗旨吗?”
卫映无言,而我索性不管不顾地坐在他旁边,一勺一勺喂着他吃药。他始终有些心不在焉,而我盯着他漆黑的眼睫和漂亮的眼睛,也有些心猿意马。
我一勺子递得歪了,药便泼了一点出来。我搁下药碗,连忙取出帕子替他擦了擦。
他下意识歪了歪脸,帕子便递得不端,教手指触碰到他脸颊。白玉一般硬而冷的触感,却让我的指尖停留在上面,迟迟不肯移开。
这样微不足道的接触,我却感受到血脉贲张之意,亦面红耳赤。注视着卫映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我只感到我所有的想法都似被他看破,慌忙以袖掩面,落荒而逃。
我心跳不已,脑海中时而闪现画册中图像,时而又是父皇威严而审视的脸。我不孝不悌,不才不贤,实在愧对父皇和那奉我为君上的朝臣万民-------我竟对卫映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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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对卫映有异常的关注。
我既嫉妒他,却又忍不住偷看他,既企望他能注意到我的目光,又唯恐他发现我的卑微,怀着这样矛盾的心理我在长大后一再表达我对他敌视,希望这样能正大光明地教他注意到我。
然而我百般纠结不得辨清的情感,好容易有了勇气朝他袒露一点,他也视若无睹地对我漠然以对。我因此气恼而羞惭,为我一意孤行不得回应的执念气恼,继而将那气恼归于对卫映的厌恶,可我其实,其实是喜欢他的。
我想要他亲近我,他却不肯理一理我。
可我不能勉强他,我从头到尾都知道,他愿意亲近雌伏的人是父皇,愿意对我假以辞色也是因为我是父皇的儿子,如若是从前我对我情感恍然不知时,我大可以父皇遗命为由压抑我那本不存在的厌恶,而后将他高高供奉等着他寿终正寝,可现下明白了,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抱着玉枕在榻上呆怔许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梦境里父皇的面容时时浮现,我想看清他的面容,然而我将要窥清的一刻身体忽陷于踏实的沉重中,百般要自己重回梦境,也无可阻挡地清醒了。
彼时还有半个时辰才上朝。内侍问我要不要再睡会儿,我磨了磨牙关,咬牙切齿道:“上朝!今天提前上朝!”
你们一个也别想睡好!
上朝后满朝文武都不比从前精神,答起话来也有气无力,我一开始报复性的快乐退去,又觉得这大臣们多半连早膳都未用,我未免也太过分了些。目光扫到萧元胤时,见他仍坐的笔直且神采奕奕,便点了他出列:“萧卿今日精神不错啊。”
“回陛下的话,臣喜日光熹微之景,向来是起得早的。”
“萧卿年纪轻轻,却很有雅兴啊,如此勤勉,才堪为国之栋梁------其余人等回家自省吧!”我起身,“退朝,赐萧卿与朕同用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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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借机想跟萧元胤说说话。
他是卫映的朋友,我想从他这里知道些卫映的事。只是我不便在他面前在他面前直言心中隐晦的心事,便只能拐弯抹角。
“陛下以为骠骑将军待陛下不若他待先帝赤诚?”萧元胤一怔,我垂下眼睛,紧紧捏着自己衣角,“萧卿莫不如此以为?”
我话出口后,才发觉我这样的问题对萧元胤而言,是颇有审视考验意味的。
我有些慌,当真不想在萧元胤心中留下我刚愎多疑的印象,这样他纵然忠诚,也不会与我推心置腹。而未待我出言,他已然幽幽长叹,望向我的眼神颇有同病相怜的悲悯:“陛下圣明。”
“朕圣明何处?”我是真疑惑不解。
“骠骑将军虽在陛下面前从未有不臣之举,可他待陛下,确实是不如待先帝赤诚的。”他话锋一转,却又为卫映求起情来,“可陛下也莫要因此以为是他有二心,他待大昭、待陛下,必然是忠心不二。只是他命途多舛,本不该活下来......”
我的心狠狠揪起,不由竖起耳朵想听听从萧元胤口中漏出来的卫映旧事,可他自知失言,便顿了顿,绝口不提了:“先帝于他既是救命恩人,又有再造之德,陛下为先帝独子,已然能教他甘为鹰犬、永远恪守君臣之分------那陛下可还有旁的想求的?”
我噎住,心中顿时苦涩万分:卫映是我的臣子,我能说出口的君臣之分,他无可指摘,那要萧元胤多说些话,便只有我寻旁的借口了。
思索片刻,我忽得对萧元胤行了大礼。他惊恐万分,一下子扶我也不是受礼也不是,只得也跪在我身前:“陛下若有想问的,臣必然知无不言-------不必如此啊!”
“萧卿不为朕解惑,朕便绝不起来!”我道,在心中不断默念父皇曾对我的疾言厉色,挤出两滴委屈的泪来,“先帝晏驾时,萧卿也是在的,当知晓他对骠骑将军有多放心不下,要朕发毒誓才肯合眼。朕昨日,昨日梦到父皇入朕梦中,斥责朕对表哥全无关怀之心,令他终日郁郁,不得颐养天年。”我鼻子一酸,是当真觉得悲从中来,“不为大昭国祀,便是身为人子,朕也实在不能让父皇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心,可表哥同朕素来生疏,朕有心想如父皇般与他亲近,也寻不出法子......”我拜头至地,重重叩首道,“朕只知晓萧卿与他亲近,故来恳请萧卿,一定要教教朕如何亲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