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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懦夫徒羡登云翼 ...


  •   反季的暴风雪来得迅猛,打乱了极北居民的日常安排。

      怕孩子们在放学途中出现意外,舒彩决定让所有师生员工留宿,老师和学生们集体安置在教室里睡大通铺。

      而她负责前往聚集地,通知各个学生的家长,告诉他们不必担心。解封的灵力已经攀升至六段高阶,区区风雪奈何不了她。

      敲遍所有冰屋的门后,天已经黑透了。
      回程的路上,舒彩为了抄近路,穿越了一片较为危险的区域。
      就在这时,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被埋在雪下的人形。

      在雪暴里倒下的人,生还的几率太低了。更何况,这是极北军和盗猎团时常发生冲突的地点,没人知道那个人是什么身份、身上背了何种仇怨……
      救这样的人,不知要惹上多少麻烦。

      但舒彩只是略微犹豫,最终还是冲了上去。
      她拨开质地湿黏的新雪,徒手挖出了那个人。

      即使冻硬了的血壳子模糊了此人的相貌和衣物,但舒彩还是认出来了。
      他是利尔德。

      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二十有八的青年才俊、堂堂极北将军竟然孤零零地趴在这儿,全身找不出几块好地儿。他的肠子都流到了体外,勉强用头盔当碗盛着,冻得梆硬。

      面对失温的人,贸然加温是不行的,得温水煮青蛙似的慢慢让其恢复。

      舒彩手起刀落将体外的肠子斩断,将利尔德用棉被裹了起来,又在第一层棉被的外面放了几个热水袋温暖四肢,用第二层被子将人打卷收起来装进容灵。

      冰冷的四肢血液骤然回到心脏会引起不良反应,她只能先这样处理。

      将人带回学校后,她迅速将初步回温的利尔德丢进温暖的房间开始手术。
      覆盖了“创造”灵能的手顺着刀口探进利尔德的腹腔,摸索着将错乱的内脏归位,重塑大肠和小肠,修复血管、肌肉、脂肪。

      她的手抽离时,利尔德肚子里缺失的零件已经被完全补齐,只留下一条巨大的刀口等待缝合。

      “创造”的灵能连内脏肢体都捏得出来,足以将疤痕消除,但舒彩却并没有这么做。她面无表情地在利尔德的肚皮上绣了条粗犷的蜈蚣。

      这伤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得长记性。

      换个人估计早就被折腾没了,好在极北将军命硬,驭灵七段初阶的身体和灵力足够强悍,他总算是在昏迷了整整六天之后醒了过来。

      察觉到利尔德醒来,舒彩继续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整理桌上的东西,好像没有发现他醒来似的,只是在离开时顺手拧开了淡光的灵石灯,不轻不重地撂下一句话。
      “你救过我一命,我救你一命,算是两清了,互不相欠。”

      她说的是离开极北军驻地当天,利尔德出面调停的事情。
      虽然到最后她也没能体面地离开,但这也算作是“恩情”,她一直记得。

      极北军中发生的事情在舒彩这儿算完了,可利尔德好像并不这么认为。

      自这以后,学校门前时常出现大量猎物和稀有物资;学生的出勤率逐步上升,好像是因为原本反对孩子上学的家长们不知为何又同意了;上学放学路上的积雪也总是被人处理过……

      心下有了猜测,舒彩便开始了她的钓鱼。

      终于,淡黄色的灵石灯照亮极北的半夜三更。利尔德带着极北军将士偷偷摸摸修理学校破损板车的模样,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坐在围墙上翘着二郎腿的舒彩拎着灵石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那群令逃犯闻风丧胆极北军,如今竟愣在那儿半天修不好一辆车,还被人家给发现了。

      此车乃是銮钖密法制成,他们能修好才怪了。
      舒彩用鼻子笑了出来,脚尖微微一挑,破车“砰”地转眼变回了崭新的模样。

      极北军瞬间作鸟兽散,跑进黑夜里没影儿了。

      没过几天,一封措辞优雅明晰的请柬发到了极北军驻地,是舒彩作为校长,邀请他们前来办讲座。
      他们的任务是向学生们介绍极北军的工作、讲述将士们的传奇故事、举办极地生存训练活动。

      信末,舒彩高度赞扬了利尔德和极北军对教育事业的关注和帮助,并表达了对课程的期待,冠冕堂皇地揭了人家老底儿不说,还将极北军弄得骑虎难下。

      她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是:如果他们不来,就辜负了全体可爱学生的期待,就是失信于人,还会被年幼的孩子们和年轻的女教师们看不起。

      这还了得?!
      那些个血气方刚的老少爷们儿能让女人小孩儿给看扁了?

      简单的激将法好用到让人不敢相信,极北军果不其然地入了舒彩的套。

      来都来了,不脱层皮,知名奸商老芋头亲传弟子能放他们走?

      各位年轻老师一通夸赞,铆足了劲儿忽悠;学生们亮着星星眼,送手工艺品小礼物、塞来充满崇拜言语的信件。

      “小将军,您下周还来吗,还能教我们吗?”
      “小将军,你伤疤好帅啊!我也想要男人的勋章。”
      “世上心地最好的就是小将军了,你会保护我们的对不对?”
      “小将军……”

      极北军那群心冻得比石头硬的倔驴,竟然被这个“军民一家亲”的场面弄得不知所措。什么在苦寒中冰封了的心啊,全他娘的化没了。

      被里三圈外三圈小崽子们围着要签名,利尔德晕乎乎的,还以为舒彩递过来的文件也是签名板,被哄着骗着签下了极北军义务支教的相关文件。
      就这样,学校白嫖了能带孩子在雪地里打滚、打猎的老师。

      然而,奇怪的是,极北军混进学校倒是如鱼得水,和老师学生们都能打成一片,却偏偏躲着舒彩。
      她觉得其中定有蹊跷。

      毕竟极北军奉行“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和“永远的利益”,她和极北军结的仇早就两清了,双方也有互惠互利的往来,他们不至于到现在都对她避而不见。

      只有利尔德的态度还算正常。
      他可能是对舒彩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时常带些稀有物资过来探望,还帮忙护送过学校的教材教具。

      后来舒彩才明白过来其中缘由。
      将军要追求的女人,哪个小兵都没胆子冒犯的。更何况之前还出过“猎巫”那档子事儿,谁敢抬头看她、跟她说话呢?

      舒、利二人本就记着彼此的恩惠,一来二去,在物质匮乏又贫瘠恶劣的极北烤过肉、吃过酒,自然就是很亲近的朋友了。

      “你真的是圣子门徒?”利尔德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我起先觉得你是假冒圣子门徒,文书也是伪造的,不然怎么会跑到极北。”

      木材“噼啪”蹦出火星,映的舒彩的面容明暗交替。
      夜晚的篝火旁,她第一次在极北与人提起自己在圣城的遭遇。

      罢了,她自嘲道:“除了我这种在圣城待不下去的‘流放犯人’,但凡在圣城呆过的人,哪儿会往极北跑?不是脑子被傻狍子啃了,干不出这事儿。”

      “你面前就有一个被傻狍子啃了脑子的人。”利尔德笑了。
      他自述是跟父亲闹翻了,主动来的极北。

      利尔德的父亲是虔诚的圣女教教徒,他对儿子的期望就是成为主教。
      可他儿子却是个讨厌教会的叛逆角色,非但没有向父亲规划的方向发展,反而去国会那边参军了。

      亲子关系问题,这就是舒彩老师在神木塾茶话间的老本行了。
      她细致地分析了他们父子间纠葛的复杂感情,点明了他们对彼此怀有的期待和情感需求,抚慰他们心灵上的伤痕……到最后还把人家极北将军给“话疗”哭了。

      开导完了,该收费了。

      舒彩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件事,“对了,你不是说,你爹小的时候常常逼迫你去教堂礼拜么?你还记得,主教和圣女门徒应该做些什么吗?”

      “记得,下辈子都记得。”利尔德苦着脸,“他都恨不得让我住教堂里,只允许我在教会学校上学,每天学的,不就是那些东西?”

      一抹略带狡黠的笑容浮现在舒彩唇角,她淡淡道:“利将军,最近,我听到了些风声。某个盗猎团不太安分,可能要有些大动作。”

      闻言,极北将军立即抹干净眼泪,进入工作状态。

      他收起不多见的脆弱模样,换回了冷硬坚毅的熟悉面容。他分明还瞪着微红的眼眶,但自那个瞬间起,极地咆哮的雪暴、亡命徒的尖刀已经无法伤到他分毫了。

      那是他手上纷纷扬扬的大雪满弓刀,是他身上百战而碎的铁衣,是风头如刀面如割时仍怒燃的两点双眸、亘古不灭。

      如此反差,看得舒彩的神智有几分恍惚。
      她微微发愣,又很快回过神来,道:“你若是能教我如何在教堂里做一个合格的圣子门徒,我不介意再信任极北军一次。”

      气场的变化让她产生了强烈的错觉,她的鼻尖似乎萦绕着鞘中未干鲜血的铁锈味。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才能继续说下去。
      “我们可以合作,而我要的不多。”

      温过的酒还有些微烫,利尔德仰头饮尽。
      “事先声明,我可是很严格的。”他似乎是笑了。
      舒彩也皱着眉头喝干了高度的白酒,强撑着笑道:“正中下怀,请多指教。”

      就这样,事情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他闭上双眸沉浸在圣咏的余音中时,那落下天籁的唇也落在了他的额头。
      她视觉的死角砍来夺命毒刃时,那个无坚不摧的将军横戈在她的身前。

      风雪中,他将后背托付、全然信任她的箭术,而她也箭无虚发、没有辜负。
      擒贼先擒王,当舒彩十里开外的神箭取敌人首级之时,盗猎团的溃败已然注定。

      极北猖獗的盗猎不会就此绝迹,但至少是元气大伤,近几年内绝对闹不出太大的风浪了。

      如此大功,是国会和圣女教都不能忽视的。
      舒彩得以被召回圣城,利尔德和手下的一众将士自然也晋升了。
      未来,会有更多的人来建设极北,见证这绚烂极光下的雪地渐渐地繁荣起来。

      在舒彩的帮助和协调下,极北将军的位置由利尔德的副手接替,而他本人则以上将的身份回到圣城,带着荣光凯旋。

      从极北之地回来后,二人都在圣城很有地位的教堂中进行了授勋。

      “哈哈哈哈哈!”舒彩脱下厚重的礼服外套,摘下自己的面纱和礼帽丢到一旁,笑弯了腰。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我这辈子,就没想到主教的脸,能变成茄子色。哈哈哈哈!我都看到了,他使劲儿想挑我毛病,结果挑了个寂寞,简直气得他要跳脚啊!”

      利尔德珍重地摘下自己的勋章收起来,向来板着的脸也露出了几分笑意,“他当然挑不出你任何不是,你昨晚拉着我演习了百八十遍,就是天塌下来也出不了错的。”

      “怎么,你是向我邀功?”舒彩抬手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回身环住他的脖子。她微微踮起脚尖,拉近二人面容的距离,“想要什么奖励吗,小将军?”

      他们自然而然地接了吻。
      利尔德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纤细有力的腰肢上,将她拥入怀中。

      吻罢,他露出了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展露的表情。那是与威严毫不相干的、略带淘气的坏笑。
      “这个奖励不如留给主教先生吧。儿子逆着他来反而顺利升迁,他受的刺激本来就不小,再得知他最讨厌的那个圣子门徒要做他儿媳妇……真不知道他脸要黑成什么样。”

      舒彩愣了片刻,才理清了利尔德的话。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能将自己教到连主教都不得不心服口服。

      “原来,你还跟我藏了这么个惊天大秘密。”舒彩挑眉,看着他少有的、略带孩子的神情,抬手抚过他锐利端正的眉眼。

      利尔德也笑了,“我这不是对你坦诚了吗?”
      “你还敢再‘坦诚’点儿吗?”她弯弯的眉梢眼角带笑,显得格外娇媚。

      被这份只有他才知道的甜美弄得微醺,利尔德的声音低沉下来,在光滑的颈肩处落下炽热的吐息,“怎么不敢?”

      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遮住,没人知道她与他的亲密无间。
      剧烈的呼吸以甜蜜放肆的方式纠缠,直到圣城灯火通明。

      这时,利尔德才想起来,他此前预订了独属于二人的庆功晚宴,再不去就要迟到了。
      他们匆匆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总算在预约取消之前落座。

      圣城的景象映入落地窗,是一片繁华。

      “真好看。”舒彩喃喃道,“同样的景色,心境不同,看起来也不同了。”

      明明圣城还是那个圣城,却因为有了某个人的陪伴,而在她眼中变了模样。
      脚下的,是她爱的人出生、长大的城市,随便某条平凡的小巷,或许就是年幼的他曾经奔跑、玩耍过的地方,见证过他的童年时光。

      这座宏伟的城市在她眼中曾是冰冷、傲慢、充满恶意的,如今却向她展示了温情和绚烂的一面。

      利尔德体贴地替她剔除小羊排的骨头,将堆满肉的餐盘放在她手边。
      他道:“毕竟你以后肯定是要在这里生活的,喜不喜欢都要留在这儿,何必跟自己较劲呢?还不如放下成见、喜欢上这里。”

      这话换做、作他人来听,或许会觉得是安慰和劝解,但对舒彩而言却不是这样。
      她听了有些难受。

      ——为什么说她以后“肯定”会在这里生活?
      接下来她会被圣女教派遣到什么地方,就连舒彩自己都无法确定,利尔德为何如此笃定她会在圣城定居?

      ——什么叫“喜不喜欢都要留在这儿”?
      如果舒彩真的不喜欢圣城或是任何一座城市、明确表明不想在那里定居,也不能自由地离开吗?

      ——凭什么说她在“跟自己较劲”,她对圣城有“成见”?
      她不喜欢圣城,是因为这座城市以及里面的人曾经伤害过她,是因为这座城市的管理和风气确实有不如抱玉城的地方。怎么在利尔德那儿,成了她的不是?

      更何况,她刚刚还赞美过圣城的夜景,表达了对圣城改观的想法。

      这些微小的细节,让利尔德方才说的话像是年长者对小辈的说教,带着自以为是的傲慢。

      舒彩有些不悦。
      确实,利尔德比她年长许多不假,但同样比她年长的母亲、师尊也没在她面前摆过长辈架子。
      转而,她又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是不是在跟恋人使小性子。

      权衡之下,她还是用尽可能委婉的方式开了口。
      “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会不会留在圣城。”

      舒彩放下手中的餐具,谈正事的时候她吃不下东西,“不知道教会要如何安排,也有可能像去极北时那样,将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分给我。”

      见此,利尔德也停下了,“正好,我也想跟你说说这件事。”
      吩咐过店家不要打扰之后,他道:“无论是国会还是教会都不喜欢你,哪怕不支持凌喻修的人也不愿意看你上位。再这样下去,你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我看着不忍心。”

      话音未落,舒彩的眼睛已经瞪得老大,怔怔地看着利尔德。

      她知道国会和教会不认可她,也知道自己与凌喻修比起来没有任何优势。但如此不加掩饰地点破这些,依然让她觉得无比难过。
      尤其是她信任的恋人亲口说出来的时候。

      “我知道,但我做的所有努力,不就是希望能够赢得他们的认可吗?”舒彩轻咬下唇,克制自己的情绪,“从我心底决定要成为圣女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的路不好走,但我还是……”

      利尔德打断了她的话,“舒彩,你很适合做圣女,但你不可能成为圣女的。追求不可及的妄想只会给自己增添烦恼。所以,圣子门徒的工作真的不值得你付出太多。”

      是愤怒、是委屈、是震惊。
      复杂的情绪不再是舒彩能压制住的了,她紧紧地蹙起眉头,几乎是在质问。

      “利尔德,你凭什么说我做不成圣女?”她发红眼眶里几欲含不住泪。

      见此,他急忙起身,坐在舒彩身边,递上手帕。
      “我不是说你不行,你没听我说‘你很适合做圣女’么?”

      他轻轻抚摸舒彩的后背,安慰道,“只是你把做圣女想得太简单了,这不是你比凌喻修优秀就能行的事情。里面牵扯的权力、需要平衡的利益太多,你不懂。”

      “不懂我可以学,不会的我总有一天要会,我现在不明白又不是永远都不明白。”舒彩忍不住哽咽着提高了声音,“我以为就算他们不认可我,你看着我一路走过来,会支持我、相信我!”

      利尔德伸手将舒彩拥入怀中,用他铜墙铁壁般坚实的身体包裹她,想给她依靠。
      他看上去耐心又温柔,低声吻着她的发顶与额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相信你,只是我怕你受苦。”

      “我不怕。”舒彩的态度十分笃定,又微微推开他反问道,“我什么时候怕过?”

      她再次被利尔德的怀抱淹没,那低沉磁性的声音绕在她耳畔,“可是我很怕。你是我想捧在手心里宠的人,我舍不得他们欺负你。”

      正当舒彩想要反驳之际,利尔德接下来的话震惊得她好久说不出话来。

      “你就算不心疼自己,也总要为我想想吧?你铁了心要做圣女,就没有顾虑过我的感受?”他捏起她的脸蛋,“回家时没有美妻娇儿热饭菜,怪冷清的……你爱我,忍心我受这等委屈吗?”

      如此言论,堪称是原形毕露了。
      他热情亲昵的举动背后,是无比冰冷的事实。

      警钟在舒彩心中摇得震天响,连脑袋都痛,耳朵都开始耳鸣。
      她愣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我做圣女,怎么就不顾及你的感受了?我做圣女,怎么就是你受委屈了?”

      闻言,利尔德也收敛了此前的神情,“你还是太天真了,连成为圣女对于你自己、对于他人而言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

      他板着脸,“我想娶的是妻子,而不是‘女王’或‘教皇’。当你成为圣女,你就是神明和帝王般神圣的国家象征,所有人都必须敬仰你、服从你,包括你的丈夫。”

      舒彩很想出言反驳些什么,但利尔德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的脸色愈发阴沉,“而为了避嫌,我将不能在军中担任要职,只能空有将军的称号无所事事。我的子女不能冠以我的姓氏,因为他们属于圣女、因为一切都不能凌驾于圣女之上……”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撂下这句话。
      “这又是什么荒唐的婚姻?!”

      接下来,利尔德还说了很多。
      那些话舒彩已经听不进去了,但不用听她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无外乎她做不成圣女、不能做圣女。
      无非是告诉她:她应该安安心心地、傻乎乎地离开肮脏的政治斗争,做个岁月静好的将军夫人。

      “……好了,你不必说了。”舒彩抬手打断了利尔德的滔滔不绝。
      她现在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者说,她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了。

      “我觉得我们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我只有一句话,想说。”
      舒彩缓缓起身,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叫我放弃圣女的位子,绝无可能。”

      说罢,她转身离开宴会厅。

      皮鞋的鞋跟踏在地板上,让急促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

      “等等!舒彩!”利尔德在走廊中追上她,握住她的手臂,“作为我的女人,你就不在乎我的感受吗?”

      舒彩没有回头,她的手向上扬起、旋转,用擒拿手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挣脱,快步向前走去。
      她走着,渐渐感觉到冰冷到麻木的神经开始缓缓恢复。

      强烈的失望、痛苦、轻蔑和愤懑汹涌着,巨浪般不断冲刷着她的内心。仿佛连磐石都能在这拍击而来的怒涛中碎裂,更何况她最为柔软和没有防备的地方。

      同极北军想要烧死她那次一样,她遭受了最为意想不到的背叛,感到深深的绝望,扭曲着让她几乎要嗤笑出声。

      “舒彩,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这是她曾经爱和信任的恋人,在他们分离时给她的赠言。

      ……

      阴云遮住了月光,凇云点亮一盏暖光的灵石灯,让淡黄色的光映在他们三人身上。

      舒彩靠在凇云身上,光影勾勒出她浓重的疲态,“师尊,你说,我真的很自私吗?”

      “怎么可能?”凇云轻轻摇头,“我的好彩儿,败犬狂吠之言,你怎么能往心里去呢?”
      说着,他赤瞳流转,问:“雉郎,你怎么看?”

      仙男冷笑,显然是气的不轻。
      “他在军中的事务重要,圣女的职责不比他更重要?可笑!将军一抓一大把,能做圣女的有几人?他明明是为一己私欲,意图要挟菜姐自毁前途,怎么还有脸指责你自私?”

      仙男持续输出,“还有,我们菜姐什么时候说过要嫁他了?八字都没一撇呢,他连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想得可真多!”

      惹得仙男生气,简直罪过、罪过。

      舒彩本来挺失落的,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忍不住笑了一声。
      “其实,这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我早就放宽心很多了。我知道师尊和鸡仔是关心我的,但我还是怕……怕你们也会跟他抱有相同的想法,怕你们会觉得是我的不是。”

      ——菜姐过得不容易啊。玄子枫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对于多次遭受背叛和伤害的舒彩而言,危机四伏的生活没给她喘息的时间,为了自保,她不得不开始防备所有人,在恶意的洪流中艰难挣扎。

      时间太长,人也是会变的。
      自己尚且变了模样和性情,谁又能保证旧日的友人还能一如既往?

      虽有些生疏,但舒彩依然愿意对他们表示欢迎和亲近、愿意对他们吐露心声,已是莫大的信任。
      足矣。

      “那混账东西说了什么,不必在意。我跟雉郎在乎的是你怎么想。”凇云柔声道,“彩儿,难道你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吗?”

      稍事思考了一会儿,舒彩坚定地摇摇头。
      “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凭什么要换作我来接受?他觉得荒唐的事情,不就是千百年来女子的‘宿命’吗?圣子、皇帝的妻子都是如此处境,也没见过有人指责圣子和皇帝‘自私’。”

      ——如果将菜姐与利尔德的性别调换,反过来想……
      玄子枫暗暗感到细思恐极。

      不必说圣子、皇子这类权力顶峰的大人物,实际上,就连普通平民都能夺走另一个人的姓氏、后代、未来,仅仅以“婚姻”的名义、仅仅因为那个人是“女人”。

      哪怕是将来有可能成为圣女的女人,一个男人都敢以“爱”之名要挟她放弃自己的责任、梦想与大好前程,做个为他生儿育女的胎器、为他洗手羹汤的侍仆。

      “若是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他受不了了,他也知道这不合理、不公平。”舒彩提高了声音,显得有底气多了,“既然如此,他又凭什么指责我呢?”

      不为情所困、不为情所惑。
      她拎得清,看得明白。

      听了这些,凇云颇为欣慰地笑了,道:“那我便放心了。”

      舒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干净自己哭花了的脸。她整个人看上去轻松了些许,渐渐放下心来,向他们吐露自己心中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熟悉的零食篮被凇云摆在中间,是他书房里那只篮子的同款,里面装的是他们师徒闲聊时常备的各类小食、茶点。

      三人围在一起,像是松鼠那样“咔嚓咔嚓”大嚼特嚼,边吃边吐槽。

      “我忙着国家大业、江山社稷,根本就没想过婚嫁的事。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除了失望之外,还感觉到一丝好笑。说得难听些,他真是自作多情了。”舒彩想起来直咂嘴。

      使用频率很高的小烤炉支了起来,玄子枫熟练地叉着牛油给烤盘“开光”,准备开始烤肉了。
      “可不是吗?”他像往常那般搭腔,“菜姐,权当你不爱他,就是图他懂的那些教会的门道。”

      舒彩用力点头,深以为然,“对!不然呢,我还能图他一把年纪还玩叛逆少年的剧本吗?我‘话疗’他的时候简直梦回茶话间,跟神木塾的初年崽子聊天似的。”

      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气氛,像是在神木塾。

      “有时候我还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玄子枫手上翻动着肉片,开始八卦,“是不是寻常女子他看不上,觉得只懂相夫教子、柴米油盐的女人没意思,配不上他这等‘人上人’?”

      舒彩点头如捣蒜,“对!太对了,跟他原话简直一模一样!”

      正摆弄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玄子枫撇了撇嘴,接着说下去。
      “愿意做他小娇妻的人,他不理不睬,偏偏上赶着要招惹不寻常的、了不起的。等到手了,他又反过来要求人中龙凤做家禽的活儿,为他举案齐眉、端茶倒水。不是脑子有问题是什么?”

      这话简直说在舒彩心坎儿里了,“对!简直不能更对了!他干的不就是这种自相矛盾的事儿嘛!”

      “你别说,这种人还真不少。”玄子枫扭头看向凇云,问他道,“师尊,您说说,这种人怎么就这么‘贱’呢?”

      凇云带着无奈的神情,轻敲自家小雄鸡的额头,略微思索后给出了答案。
      “一言以蔽之,不过是群懦夫而已。身无驯鹰之能,徒羡登云之翼,又欲囚之于室。向往、追求强大,却又清楚自己没那个本事‘降服’或‘驾驭’人家,便想折了对方的翅膀。”

      只听玄子枫“啧啧”咂嘴,骂了声,“卑鄙。”
      舒彩跟着接了句,“无耻。”
      “败类。”凇云喝着茶,斯文唾骂。

      说罢,他们相对而视,纷纷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舒彩的眼眶又红了。
      她哽咽着说,“只要有师尊在,哪里都是神木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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