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春日迟迟-下 ...
-
李神都十四岁时身量已然长成，短短两年时间窜高一尺还要多，现在只是略略较老师侄郑和光矮上一寸，只是面庞还是少女模样，与高挑的个子配起来颇为不谐。
她最近时不时地，便要对着镜子看上一阵，然后又是幽怨一叹。李道和正自云归崖来小云峰寻她，见着爱徒捏着面镜子哀叹不已，便关心道：“神都为何发愁啊？”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李神都又是一叹，而后便答道：“师父，你说金丹之后人就长得慢了。那我之后不是要顶着这张脸好些年？”
她分明是一副少女的情态，却在为长不大发愁，看得李道和心下暗笑，便逗道：“我看神都这样就很好，乖巧可怜，谁不喜欢？”
李神都皱着眉头抬眼看他，这模样古怪又好笑，李道和便当真开怀笑起来，复又劝慰道：“慢是慢了些，再过几百年总会长大的。”
李神都哪里不晓得师父是拿自己作小孩子诓呢？不接他的话，只问：“师父找徒儿干嘛？”
“哦，”李道和才想起来正事：“和光之后要去净天泉拿一批丹药，你随他一同去。”
“他自己应付不了吗？”李神都问。
李道和怎么不清楚这个徒弟的德行？便顺着李神都的话道：“和光虽然如今已经金丹，但毕竟辈分低了些，不好一人代替我宗去与净天泉那边交往。是以，身为师叔，你自......”
“我自是当仁不让啦，”她从石头上跳下来，抚了抚衣袍，正经对李道和拱手一礼：“师父放心，我一定带好师侄。”
看见李神都这小孩子性子，李道和已在心中乐翻了天，但只是慈爱一笑，又道：“还有，你现在已经筑基九层了，我忧心你进阶过快，恐有隐患。有意让你去找医修们看上一看，免得筑基出岔子。到了净天泉，你要是哪里有不适，如实和净天泉的长老们讲明白，不要逞强。知道了吗？”
“哦，知道了。”李神都以为这便完了。却又听李道和说：“我看你修炼十分辛苦，路上便不要再多修炼了，好好放松一下。万一要是在路上便结丹了，又无人护法，可就麻烦了。你说你，小小年纪辟什么谷？成日里不吃饭只修行，瘦成这样......”
又来了又来了，李神都盯着他脚下的蚂蚁，耳朵都听起茧了。自从自己前年辟谷之后，师父绕来绕去，不论何种话题，最后都会绕到不吃饭上，好像修仙者们成日里捧着碗才是天经地义一般。
她时而点头，时而嗯嗯两声，自然是半点都没听进去的。李道和见状，只无奈地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一个锦囊递了过来：“这是路上的花销用度，到了净天泉，见着喜欢的东西也可以买些......”
“谢谢师父！”
这倒是应得快！李道和哼了一声，飘飘然便回云归崖去也。而李神都自是欢天喜地地收拾行李，找郑和光去了。
-
净天泉一行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医修们左问右问也没瞧出李神都有什么隐疾，只道她确实是天纵奇才。最后净天泉的长老为她开了几副培元固本的丹方，又嘱咐她修行一事不可操之过急，戒骄戒躁，便就了事。郑和光带着、不，李神都带着郑和光便返程了。
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东西，两人顺顺利利地就到了竹雾洲的天乐城。且说东洲一派和平景象，竹雾洲又归升龙剑宗管辖，二人自然少有防备。郑和光在此处有个散修友人与他志趣相投，他便去城东友人家拜访了，按说李神都应当同他一道，不过李神都不耐烦这些“晚辈”之间的交往，她和这些百十来岁的人哪里能聊得到一处去？便自推了邀约。郑和光也不勉强这位小师叔，留她一人在客栈中，只道下午便回来。
李神都一人在客栈里待得无聊，走下楼去，要了碟油炸花生米，倒也不算破戒，吃着玩而已。她坐在堂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花生米，实则侧着耳朵听听这些凡人们聊些闲话罢了。李神都占着大堂最好的位置，一碟花生米吃了半下午。那店中的小二数次从她身边经过，勉强洒扫一番之后，到底没开口赶人。李神都也懒得搭理这些人，是以还是厚颜无耻地稳稳坐着，对花生米挑挑拣拣。
眼瞧着一碟花生米终于见了底，剩下五六七八颗自是不足为道，眼尖的小二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等着收盘子呢，门口却来了个一脸戾气的壮实男子。李神都抬着眼皮看他一眼，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一看就是个中州修士。她继续撑着脸夹着花生米，慢慢塞到嘴里用牙齿磨粉般嚼着。
那花生米吃到倒数第三颗的时候，李神都手肘方才抬起，身后便有人怒骂一声，而后桌椅板凳叮铃咣啷地一通砸，又有小二惨叫着朝外逃去，刚从李神都身边跑过去不远，便被人一剑钉死在地上。而后李神都夹着花生米的手肘被人猛然一撞，那粒花生米便在桌面上跳过两弧之后落在了地上。
李神都低头去看花生米，已经沾了灰尘，于是又仰头去看那撞她的人，正是先前进来的中州修士。这人却也怒目圆睁，使劲瞪她一眼，若非是他的佩剑已经插在地上，恐怕便要对这个敢直视自己小丫头砍上一剑。
他身后有人一边求饶一边道：“不就是汤不够热吗？客人何必杀人啊！”
那人转身便是一巴掌，将方才出声的人脑袋打得一歪，那人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也不知死活。这修士再一转身，却是嫌李神都的桌子碍事，抬脚便将她面前的木桌子踹飞出去，砸得稀烂。而后这凶暴的修士才迈步上前，把自己的剑从那小二的尸身上拔—出来，复又反手一斩，直将这人的脑袋斩下来，一时血溅三尺。才拎着剑踏出门，要扬长而去。
李神都这时才面无表情站起来，喊住了这个中州人：“道友且住。”
那人闻言蓦地转身，粗声道：“叫你爷爷做甚？！黄毛丫头也想学人拔刀相助？看老子一剑剁了你！”
李神都道：“道友先前撞掉我一粒花生米，盘子里还有两颗，你还没道歉。”
“道你娘的歉！”那人便朝李神都冲来，李神都侧身一避，脚尖点了两下就退到门外，然后又说：“道友既然不肯道歉，便到门外来打。”
“哼！你以为在街上就能逃得掉？”那满脸戾气的大汉果然追出门外，却见李神都站在一丈远开外，见他出来，还施施然行了个剑礼。
大汉趁她行礼之时挥剑而起——
拔剑，上撩，血线一闪，人头落地而已。
这方才还飞扬跋扈的中州散修顷刻间便已身首异处，那鲜血顺着他的断颈喷洒一地。李神都上前一步，看向那血肉混杂的断口处却是皱了皱眉头，这创口实在不够漂亮，刚才出手还是不够利落。
而周围看客见这么短短一刻钟不到，便有三人毙命，皆是惊慌失措。有人大呼：“杀人了！！！”有人奔走去报官，更多人则是呆若木鸡，不敢动弹。那先前的壮汉固然手段残酷，这看着可爱的少女却也不输他半分凶残。
郑和光听说客栈出事，顾不得和友人告辞，便御剑而起，直奔城南来。此时官兵早将周遭围得水泄不通，却又不敢上前对一位修士动手。而李神都呆呆站在原地盯着尸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中大急，对凡人喝道：“滚开！离我师叔远点儿！”
手持长-枪的甲士与四方百姓见有神仙自天上飞来，也顾不得害怕了，一时间手忙脚乱地朝郑和光跪拜。郑和光飞过这些人的头顶，跳下剑去拉住李神都，不住问：“小师叔可有受伤？别害怕，我们现在便走！”
李神都摇了摇头，淡然道：“我不害怕。”她说完便要收剑，却瞧见剑柄上沾了两滴血，立时道：“好脏，郑和光你替我换一把剑。”
她便将这剑往那尸身上一扔，兀自走回客栈了。
对于杀人这事，李神都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郑和光却不敢轻视。他犹记得自己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感受，甚至连做了数月噩梦。因着担心小师叔憋出什么毛病，他也不敢再拖沓，只飞快带着李神都赶回门内，自然，一路上少不得开导劝解，搞得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的李神都心烦意乱。
临了到了寻仙镇的时候，李神都认真和师侄商量道：“郑和光，你能不能不和我师父说这件事？”
郑和光略有些为难，问：“可是不说，不是有负师祖的嘱托吗？”
李神都道：“你让我被歹人袭击，已经有负嘱托了。”
她装模作样叹口气又说：“我是为你好，我师父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你对他说了这事，他第一个罚的就是你。”
“好，好吧。”郑和光勉强答应了。
然后转头他就将这事告诉了自己师父李寻源，而好师兄李寻源自己对着李神都絮叨了一番不提，转背又向师父李道和禀告了此事。
李寻源右手握着拂尘，左手捋了捋胡须，笑眯眯道：“神都，师父叫你去云归崖。”
李神都抱怨道：“师兄你都是掌门了，怎么还事事对师父讲啊！”
李寻源道：“师妹的事情，为兄自然要让师父知道......”
见着师兄的嘴也像师父一样叨叨个不停，李神都捂着耳朵就往云归崖去了。
-
“哎呀，神都来了。”李道和正在画符，见李神都到来，搁下笔，符也不画了，只是担心地问：“我听说你遇到中州流匪了，有没有伤到哪里啊？”
“唉——”李神都叹息一声，回答道：“多谢师父关心，弟子毫发无损。”
李道和见她不耐，“好好”两声之后，绕了些无关话题，什么净天泉的风景漂亮吗？路上好玩吗？之类的，最后才问：“神都第一次杀人，害怕吗？”
李神都又是一叹：“那人一剑就被我杀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啊。”
李道和见她确实不似说谎，笑道：“那我便放心了。不过神都这次仗义之举做得很好，为师颇感欣慰啊。”他拢了拢袖子，便要拿出点宝贝来奖励爱徒。
李神都却有些奇怪道：“什么仗义之举？”
“你不是杀了那滥杀凡人的恶修吗？救了好些人的命啊。”李道和掏出一只青玉的小狮子，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拿在手中正要递给李神都。
李神都坦诚道：“是因为那人撞落了我的花生米。”
“花生米？”李道和闻言一顿：“什么花生米？”
“他杀人的时候，撞了我一下，把我筷子上的花生米撞到地上了。”她平淡叙述道。
李道和花白的眉毛一皱，眉心凹出一道竖纹：“你是因为这件事杀了他吗？”
李神都见师父表情严肃起来，心中有点忐忑，不过还是老实点了头。
李道和将那玉狮子放到案上，然后道：“这种事情，怎么能为这种事情杀人？”
李神都不由得辩解道：“那中州修士可以因为汤不够热便杀人，我不可以为花生米杀了他吗？”
李道和审视着自己这位关门弟子，沉默不应。
李神都又论证道：“我平日里见山中飞鸟食虫，饿狼吃兔子，虎豹戏杀狐狸，应该是一样的吧？我比他厉害，不可以杀他吗？”
李道和须发微动，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但是人和人与兽和兽不同，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要讲道理，讲法度，讲道德的。无理便要残杀同类是野兽之举。”
李神都还要反驳，李道和却问：“倘若有朝一日，你修为比我更高，你会杀了我吗？”
李神都迷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譬如说，我打了你，或者让你闭门思过，又或者其他什么事惹你不快。”李道和身子微微前倾，沉声问道：“你会杀了我吗？”
李神都思索了一下他说的场景，而后摇头道：“师父自然有师父的道理。”
“那你师兄呢？”李道和又问：“要是某一日，寻源惹恼了你，或者他要打你呢？”
李神都吐了吐舌头：“师兄打我，我跑就是了。他要是惹我生气，我就扯他胡子。”
李道和又问：“那师侄呢？郑和光、赵芝或者刘无水他们要是对你不敬，你要拔剑杀了他们吗？”
李神都便道：“我是师叔，我可以教训他们一顿。我可以打他们，吗？”
李道和这才松了口气，最后又问：“但要是你不认识的人，招惹了你，或者你觉得他们不顺眼呢？”
“应该会杀了吧。”李神都点头答道。
李道和默然，过了一阵才又开口：“虽说修仙界中，善恶难辨。善者常常难以善终，但为人师表，我却是不能教你作恶的。神都，我们约定一番可以吗？”
“约定什么？”李神都坐在蒲团上问。
“倘使有人先对你痛下杀手，又或者蓄意要害你，你可以杀了他们。但是，如果只是无心之失，又或者只是小小的过错并且诚心思过，你或许可以放过这些人。神都，你知道什么是无心之失吗？”
李神都点头“嗯”了一声。
“你能做到吗？”李道和又问。
“好吧。”李神都答应道。
李道和这才又拿起那青玉狮子递给她：“勿要以自身喜恶去决定别人的性命，道理为先。拿去玩吧。”
李神都接过狮子，又谢过师父，便出了门去。
她走后不久，李寻源忽然现身屋内，然后问：“师父，若是用这种死板的规则去约束师妹，会不会让她不知变通，以后为人所害啊？”
李道和看他一眼，然后道：“神都又不是傻子。”
他闭眼道：“为师不指望她能全部遵守，我只是不想让她做个与世间道理相悖的狂徒，以免她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至于她的天性如何，能在人前收敛一二便不错了。”
“弟子受教。”
“寻源，我闭关之后，替我多看顾一下她，神都太小，我放心不下。”
“是，做师兄的理应如此。”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春日迟迟-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