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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山南 ...

  •   【昭明四年·钟粹宫】

      半个时辰后,沈晟钧已被收拾出了人样。

      纪酒月没让狱卒动他,宫娥替他收敛了憔悴,甚至替他拿来了煎汤蓍草。

      尽管八月不见天日,他面上洗净后一片苍白,瘦削得像具骷髅,即便如此,他仍在时隔数月后终于重新体会到了一点儿做活人的滋味——先前像是躺在棺材里还没埋。

      薛统之放他走的时候不情不愿,他闲了拿军中折磨俘虏的法子慢慢吊着沈晟钧的命,在他肺腑留了痼疾,面上沉暗如有鬼气,消瘦无神。

      皇后此时召见沈晟钧必有蹊跷,尤其是避开皇殿在钟粹宫,意思是要避开皇上。

      这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若先前“翻身”所言一语成谶,他该讨不着什么好下场,可惜这时编造沈晟钧在窂中病死的诓言太晚了。

      薛统之该追悔莫及。

      沈晟钧对薛统之眼里的烧起的怒火视若未闻,兀自如冰似雪,拖着铁索孑然一人。

      宫中给他备的只有一件宽大的白袍子与雪白的束发带,使他看起来像个无害的书生。

      前面的宫女贴身齐襦白裙,简明节廉,外罩了一层飘逸的娟秀薄纱,小步走动间,暗绣金纹却潋滟不菲。

      沈晟钧旧居昏暗之所,觉得眼花,垂头看着宫女的白梨花绣鞋略急地走着,裙下露出一段白藕脚腕,踝骨上纤细的银链有枚很小的红玉坠,随步子摇得轻巧,好似踩云飞雪。

      周遭静得怖人,已是深更,不过钟粹宫中黄梁缀饰无一不炫目之至,热得出奇,热中还有股甜腻而昏聩的异香,这其中无论哪一样都让从冰窖般禁狱里走出来的沈晟钧恍惚失神。

      钟粹宫是裴绥姝为妃时的寝宫,比之皇后雍华宫不及一半大小,不过琉璃镜桥,金华玉柳,这里却是她于大内所处最久的地方。

      未几,脚步忽的停住,沈晟钧克谨地随之停住,恭袖才抬头,边撞上宫女的一双杏眼,顷刻又乱了,向后退了一步。

      纪酒月定定地看着他,像个陌生人,这半个时辰让她也换了身宫装宫裙,换了一层温婉柔顺,不动时方能看清,那层潋滟的暗绣原来是金线的一枝梨花。

      她没有停太久。
      那帘内贵妃榻下衣衫凌乱,有双墨黑官靴倒在一边,女官冰雪通透,便只转身轻轻撩开一层纱帘挂在一旁金钩上,安静地领着一众单裙宫女侍在一旁,小声唤了一句:

      “皇后。”

      沈晟钧轻微地正身,端端正正地俯首跪拜,最后看到层层帷帐后的一个人影动了一下,几声布料皴巡,像是有人从贵妃榻上慵懒地撑起头。

      “你知道,皇上清除朝中逆臣,沈氏一脉,为何独独留你一命?”

      裴绥姝在吃樱桃,声音还没睡醒,仿佛临时起意召来沈晟钧寻乐,音色和樱桃都嫩得能掐出水。
      那病得要死的昭帝寻仙问道都精力不济,难为她把清扫逆贼的麻烦事安在那半死不死的昭皇头上。

      沈晟钧在地上没抬头,认真地说:
      “臣不知。”

      帘里有一阵动作,裴绥姝忽得轻佻一笑,惹得帘中猫儿不满地细细叫了声。
      “不懂?他们在狱中没有为难你吧?本宫向来惜才,最见不得君子折辱。”

      沈晟钧后背刺痛,禁狱铁荆寒凉砭骨的滋味翻上来,害他抓紧了衣袖。
      纪酒月只在一边静静地看他,眸若点漆,一动不动。
      半晌沈晟钧松开袖子,说:“未曾。”

      “那便好,本宫便放心了。”裴绥姝假模假样地叹谓一声,添拥了层薄衫,“金吾卫那边的世家子不容易管束,行事亦不敏。”
      “命他们从北疆回京,倒还觉得委屈,哪里都不肯安分,在禁狱还好些,脾性却不肯磨炼毫分。”

      这番混话卸力卸的巧,把禁狱里的重刑轻飘飘落在了薛统之的私仇上。

      “早闻洛阳卧雪公子文武皆修,和田璞玉在外始终不肯入朝堂,那几年皇上虽病重无心,却始终念着沈尚书府上的公子因何未入科举,如今沈公子谪仙降落,本宫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沈晟钧差些就抬了头,强撑着自己伏在地上不动。

      裴绥姝有一下没一下顺着猫儿的毛,接着懒懒地说:
      “百官疲懒,近年本宫也曾垂帘亲临殿试,竟也不见见可用之才。如今听闻沈卿之名,不知沈卿可愿领大理寺少卿一职?也算能替本宫收顺这昭京城里的魑魅魍魉一二。”

      洛阳四公子,白鹤卧雪,丹凤傲阳,取自洛阳极尽盛名的红白牡丹。
      青云白鹤、昆仑卧雪为文,燕云丹凤、玉京傲阳为武。相传是先帝密设东都洛阳阁中,四位玉玦密函所持者,除却洛阳阁中幕僚,再无人知其名讳。

      而沈越青,正是先前的卧雪公子,沈晟钧十六岁承其父昆仑卧雪之名,所知者更是少之又少!

      裴绥姝给他沈晟钧大理寺少卿的官职,半字不提洛阳阁,对于一介罪臣之子来说已是皇恩浩荡,沈晟钧没得选,只有跪着接旨的份。
      倘若他有别选,怕不是今晚无声无息死在钟粹宫中,往后史书上书一千古骂名,了却此生。

      可沈晟钧若从了职,他便是一个满朝皆知的背信弃义两面三刀之辈。

      裴绥姝手段高明,心思幽深,此举不仅能离间他同沈越清的残党,还让沈晟钧与剩存的忠义永远隔了一道天堑。

      裴绥姝半点没忌讳,清清白白地告诉他,他沈晟钧明日穿上了那身官袍,就是裴后的一条狗。

      沈晟钧颤抖着再拜,长伏未起。

      纪酒月在一边垂下眼睛,在帘缝中看着那只姜黄毛的暹罗猫儿,绒绒的尾巴在贵妃塌边拂来拂去,帘内伸出一只白瘦的文人手把那只猫儿尾巴不耐烦地拨到了一边去。

      沈晟钧说:
      “臣…遵旨。”

      纪酒月这才回过神来,略有讶然地瞧着沈晟钧。

      帐里影是裴绥姝点头,像是累了,道:
      “沈卿倒审时度势,果真是位良才……”
      她满意地笑起来,随手厌烦样的把猫儿赶下地,让纪酒月接了。
      “别的没什么,让凉秋管着你的俸禄便是,你退下吧,本宫乏了。”

      沈晟钧终于抬起头来,看见纪酒月抱着猫儿重新挂上帷帘,回头拂着猫儿看他,眼中黑白分明,懂与不懂,空空洞洞像个牵丝偶人,沈晟钧奇怪她在宫里怎么凶不起来。

      纪凉秋是纪酒月在宫里的名讳,在外才是诏书令纪大人。

      【昭明七年·山南道中】

      纪酒月的马不歇,沈晟钧的马蹄声听来稳重,听话而服帖。
      天幕罩黑,山中落日只剩了很昏淡的余光,尽头有几个星子一样的亮点,大抵是不远的客栈,只让人想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面。

      这汤面让人思来索去,好生折磨,以致腹中作响,纪酒月不愿叫沈晟钧听见,兀自夹了夹马腹赶了几步,不料后面人还是跟的紧。

      方才那山中一遇,吊诡之至,可惜他二人为掩人耳目,先大理寺与刑部众人三日来此,并不敢轻举妄动。

      而依那老翁所言,他二人身份亦遭泄落,往后诸行不易,只怕举步维艰。

      冬风夹了雪更凶,纪酒月的帷纱早就摇摇欲坠,缰绳上的手腾不出,果然就在一阵朔风过后,终受不住,顺带着刮走了她束发的簪子。

      帷纱脱落的一瞬间,纪酒月顷刻反应过来,可惜已晚了,偏头一望,彻底在风里散了长发。

      这一散犹如泼墨,又似狐狸露了尾,飒爽里带着点儿妖里妖气的媚态。

      沈晟钧在后,早见她帷纱飘摇,顺手抽剑欲于风中把白幡似的纱挑回来,却见纪酒月回眸倏忽变了脸色。

      “别动!”
      纪酒月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帷纱,俯身急勒缰绳调转马身,扯得白马又是一声长嘶,前蹄凌空回转,才勉强站住脚跟。

      一只白羽箭破风而来。

      沈晟钧挥剑之手未住,剑尖探出先勾住了白纱,顺势剑锋一抹,带着长箭挽了个剑花,借力把箭钉到到了一旁侧崖,转身另一只手则接住了半空中的竹帷。

      “铮——”

      山南道侧的密林因羽箭而抖落雪花,不时便平了息,就像方才一箭只如风声鹤唳,耳中唯独剩下夹着粗粝如盐花的劲风萧萧,道后了然一空。

      “什么人!”
      纪酒月寒声冲着林中喊道,一面攥着白玉扇子,右手抬袖挡风——没了竹帷,这诡谲山风把她头发吹乱了。

      沈晟钧亦竖着高领挡风,顺便把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负手把纪酒月的帷纱别在背上,慢慢勒马小步踱来踱去,抬头一寸寸看着只像是被风吹动的山林。

      山匪?宿仇?亦或是纪酒月的人,未尝不可。

      无论有人要杀他或纪酒月,在这里无非容易得像是瓮中捉鳖。
      可沈晟钧尚记得山南道,除了坦坦荡荡阳关道,什么道能乖顺地横平竖直,要逃不是没有生路,只是他离开此地已是不知几年有余,山川易容,有些麻烦。

      “自然是要杀我们的人。”
      沈晟钧淡淡地说。

      纪酒月愤愤地眯眼,话未出口,远处一棵树梢异样地一抖动,一片轻微的簌簌沙沙声随之响起,竟如松涛般步步逼近,听声能略辨方寸,她的脸逐渐惨白。
      怎么回事?到底有多少人在这里等着?

      一声鸟唳击破长空,鹰从那树梢猛飞出来,墨爪白羽,振翅抖落陈雪,腾起一团的雪雾。
      是先前那只海东青!

      纪酒月轻点了下马蹬,一把玉扇斛旋着削过半空,“唰”地破空冷冽一声,半途抖出来七根银针往各处去,那鹰被吓得翅膀一个趔趄,当即斜飞而去。

      “别管那鹰……”

      沈晟钧的话断在一半,因为那海东青只像是个唿哨,半山的竹林中羽箭跟着鹰齐发,并不避讳海东青,直直全往半空里腾挪的纪酒月那边去,竹里深处仍是一个人影都不见。

      纪酒月的白马已被鹰箭吓住,僵着一步步往后回,沈晟钧想也没想,拍马儿往她落脚的地方去,自己踩着着一侧山崖壁上钉进去的箭格剑挡了前几支白羽,借力翻身御上纪酒月的马。

      眼见着纪酒月落在他的马上,硬是让马儿调头斜着冲出了箭雨,回头喊了一句:

      “大人随我来!”

      纪酒月的玉扇先前叩旋而出,回旋出来的弧线替她挡了箭,却没能挡住沈晟钧的马。

      马蹄软下去的一刻,她再次踏了鞍鞯,正被来到的沈晟钧接着圈在身前,顺势伸手截了回来的扇,整个人缩成一团。

      沈晟钧的官袍严严实实地罩着她,他伸手递了后背上别着的竹帷,意思是叫她不要露脸,按下身份。
      接着策马猛然撞破侧方一方乱垂的烟萝,里面有一条野草废径。

      这动作让纪酒月不得不靠在沈晟钧身前,像只没骨头的猫,她把竹帷罩在头上,没有束发,白纱连带头发把冷风都化了,香软地向后拂。

      “等到回京,我赔你的马。”
      纪酒月压下喘气声,面无表情地说。

      野路窄而幽深,树蔓相连遮天,下面根虬相结交错,行马不便,马蹄走起来磕磕绊绊。

      “纪大人好客气。”沈晟钧也客客气气,“想来大人的羽林影卫在后,已在追踪方才所伏之人了。”

      这话说得直白露骨,纪酒月出宫是为了探他不是为了查案,不论是皇后或她自己所为,她身后必然跟随着一队宫中缇骑,便于调用,也便于监视。

      纪酒月没有反驳也没接话,脸红都没有一丝,她身上冰冷,习惯了信马由缰,不是自己御缰路程颠得她浑身难受,只得撑着一口气道:

      “你怎么知道这条岔路?吏部有记,沈越青在江陵郡任四年有余,那时你也在这?”

      沈晟钧波澜不惊地笑:“纪大人不止不休,怎么查下官查得如此悉心?此刻不该与下官论案情么?”

      纪酒月浑身不舒坦,尽量节省字句,冷冷地说:“你自己明白吧。”

      沈晟钧说:“跟江陵府山南道无关,是先前临江王勤王所设捷径,纪大人这是阳关道走惯了,什么道都有岔路。”

      这话明褒暗讽的意思太重,又太过滴水不漏,沈晟钧说完就意识到了,纪酒月如何都不会是那光明磊落之人,她手上不知是被多少人的血染脏的。

      纪酒月已经没力气拌嘴了,她被颠得泛酸,闭着眼只想吐,浑身骨头发软,不觉向后抵。

      沈晟钧从后面撑着她,立刻能试出来些许,没再继续打哑谜,而是淡淡地说:

      “方才那鹰或许是原先守路人的,不知道是不是收了贿才放鹰跟我们,又或者是死了。放箭的想必是江陵人,若从昭京跟来,不会等我们等到现在。”

      他顿了顿,微微低头,不料下巴轻触在了女官的发顶上:
      “荆州这次惹了麻烦,纪大人,看来我们还要留上些许,不知道还能否回昭京赶得上新岁。”

      纪酒月浑浑噩噩地听完,勉强“嗯”了一声,尾音拖得长,像只娇气的波斯玳瑁猫哼哼唧唧地不满意。

      沈晟钧笑了一下,从后面扶正了纪酒月的竹帷,忽地停了马。马背上一轻,纪酒月瞬间睁了眼,被驿站外面的灯笼晃得一花,差点滑下去,被沈晟钧一把扶住抱下来。

      “别乱动!”
      纪酒月的眼神很凶,可惜藏在帷纱后不能让沈晟钧看见,沈晟钧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不过她的手捏着扇子抵在在沈晟钧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因为那手找到并扣着她的白玉腰牌。

      “大人自己藏好了。”
      沈晟钧翕动嘴唇很轻很轻地说。

      纪酒月看到他风领上的官徽九瓣莲披风扣已经不知所踪,在这人多眼杂的驿馆藏身份是应当,她在衣服下把腰牌攥了回来,对面的手这次大度的很,果真没捉着不放。

      结果这下两只手都仔细地揽着她了。

      小二搭着汗巾子出门招呼:
      “客官要点儿什么,楼里有空房也有热气腾腾的面!”

      沈晟钧转了个身,衣衫繁重的纪酒月仍很轻,像拥了团蓬蓬松松的雪,走进灯火通明驿站,他对迎上来的小二温润地笑着说:

      “劳烦栓了马,外要两碗羊肉汤面,一碗多添点醋。”
      最后一句格外小声,小二一脸了然,把他让了进去。

      纪酒月的手掐在沈晟钧胳膊上,手上从扇褶中捏了七根银针,那微痒的触感抵着沈晟钧的风池穴,纪酒月恼怒地居然没看到他皱眉,只见他神情自若。

      她恨不得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可惜时地不宜,需得收着声:

      纪酒月说:“沈晟钧,你这月俸禄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钟粹宫那段的时间线是闪回到了昭明四年,现行时间线是昭明七年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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