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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纸被旧了 ...

  •   太学占地宽广,六十斋各成院落,错落点缀在林木中,小桥流水,舟摇鱼跃,看着就叫人心情愉快。恒娘来往太学已有两三年,仍旧觉得百看不厌。只遗憾自己没能生成个男子,没法博个入读太学的机会。

      她收揽衣服在服膺、提身、守约三斋,这三斋地近西门,紧密相挨,围着一汪两亩方圆的惠连池。

      远远看见惠连池畔的高大合欢树,赵大精神一振,驴车跑得更是欢快。

      忽听恒娘咦了一声,手指着远处路边的一处新崭崭白墙院落,问道:“这是何时起的?我日日都来,竟没见过。”

      赵大瞅了一眼,笑道:“那原是一处废园子,以前被灌丛挡了,是以瞧不见。”

      他大半辈子在太学一带拉货,对太学内房舍建筑那叫一个如数家珍。这也是恒娘每每愿意雇他的原因——单从他嘴里,便能听得无数久远八卦。

      恒娘唔了一声,以手搭棚,尽力张望,隐隐可瞧见院落门口停了一辆翠盖马车。左右无人,拉车的白马闲来无事,低头啃着院边水草。

      恒娘收了眼,心里思量:瞧那马车的模样,撑着华伞,结着璎珞,垂着厚厚锦绣,一看便是权贵人家。这不知又是哪府里的贵女来了太学?

      心思一转,想起了上月的一桩事。正巧赵大也提起这个话题:“恒娘听说了吗?上月皇城司的察子出动,封了麦秸巷的一家小报社,姓蒲的主编被捉回皇城司去,说是要过堂受审。”

      恒娘笑道:“怎么没听说?他家的报纸叫做《泮池笔记》,专挑太学的诸种小道消息来报,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瓦舍茶肆里很受欢迎,五文一份,价钱可是不便宜。就不知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禁?”

      自二十年前,朝廷开了报/禁,允许民间刊印报纸,天下气象为之一新。且不说朝政/经济上的好处,单是这京城市民的日常生活,便多了一桩极大的乐子,就是听报人读报。

      报人也就是以前的说书人、讲古人,如今多了一项营生,便是将每日新出的报纸一字一字读给普罗人众来听。

      京城报纸繁多,既有如《京华新闻》这样的大报,宣扬朝/廷大政方针,议论地方治/理得失,亦有如《花月刊》这样的风流小报,品评行院人家高低优劣,还附带花魁榜单,更是个个喜见,人人争闻。

      这当中,就有两家专门围绕太学做文章的小报,《泮池笔记》与《上庠风月》。两家暗地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赵大凑过头去,满额头皱纹挤得越发深刻,压低声音,神秘说道:“我听人说,是犯了皇城司的大忌讳。”伸手朝北边虚指,“牵连上那里头的贵人了。印出来的报纸一份没来得及卖,就被连夜销毁。”

      皇城大内就在京城北边。

      薛恒娘会意,笑而不语。

      赵大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事恒娘比他清楚多了,毕竟,整件事的首尾,都是她一手促成。

      太学六十斋之外,尚有空闲房宇若干。其中一处名叫金玉斋的所在,三个月前有人入住,扈从如云,出入皆是华服贵人。她费尽心思打听,隐约猜到是天/家来的贵女,不禁大失所望。

      朝廷订有《皇周出/版条/例》,首要便在禁止一切与天/家有关的小道消息。她可不敢以身试法。不过这么个天大的线索捏在手里,能看不能用,太也憋屈。她眼珠子一转,干脆转手卖给《泮池笔记》。

      《上庠风月》是她暗中操持的产业,自是不愿犯禁。对头若愿冒险,她却是乐见其成的。

      《泮池笔记》的蒲年果然不负她的期望,胆大包天,一径就往刊头发了,虽然言辞隐晦,并没有直言天家公主入读太学,字里行间,却透了个结实。负责审/查违/例事项的检判司何等眼毒,这一送/审,哪里看不出来?连夜就报了皇城司。

      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确定蒲年攀扯不到自己身上来,心中愉悦,脸上笑得也更亲切:“那可是他们活该了。天家的事,岂是可以随便议论的?”

      “谁说不是呢?”赵大应着,吆喝着毛驴,停在惠连池畔。恒娘跳下车,理了理一路风吹乱的鬓发,从甲板车上把竹筐搬下来。

      她身姿纤细,手上力气却不小。高三尺、深两尺的竹筐,她两手一抬,便离了车板,放置于地面。

      赵大也从旁搭手。一时六个竹筐都搬空,赵大将驴车赶到池畔一处竹林里等候。

      恒娘抱了一个竹筐,先进了最近的服膺斋。服膺斋就在合欢树下,院内宏阔,房舍精洁,乃是太学诸斋中首屈一指的好住处。

      此时正是上午,太学生们多已前往经堂听博士解经,斋中只余一些洒扫煮水的仆人。恒娘一路行来,纷纷打招呼。

      太学制度,每斋三十人,分为五楹居住。恒娘顺路去了甲乙楹,放下干净衣物,又收走学子们搭在床杆上的待洗衣物。待走到丙楹门口,尚未进屋,便听到屋里传来争吵声。

      “童敏求,你给我说清楚,我分明昨夜写好,放在书案左侧晾干的策论纸,为何今日一大早会挪了地方?”一个冒火的男子声音质问。

      恒娘听出是丙楹李若谷的声音。

      李若谷,字子渊,已有三十五岁,在太学读了九年,考运不济,至今尚未出舍。为人甚是抠门,银钱上计较得很。偶尔拿几件衣服让她帮洗,恨不得跟她讨个长年最低优惠价。

      他质问的这个童敏求叫做童蒙,年二十三,来自益州雒县,以益州上舍生资格入读太学,家中贫寒。这两年来,几乎从未照顾过恒娘的生意。

      童蒙的声音跟他的为人一样冷淡:“好笑。你的策论纸为什么长脚,我怎知道?或者你倒可以再查探查探,兴许你的笔砚墨洗都相约成精,忘了通告你一声,也未可知。”

      房内传来另一个男子大笑声:“敏求,你的笑话越讲越好了。”

      童蒙的声音更冷:“我从不讲笑话。顾少爷要听笑话,请往勾栏瓦舍,自有无数陶真歌伎奉承阁下。”

      恒娘有些好笑,这个童蒙,当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任谁面前,都没有一星半点软和好话。顾瑀明明是替他解围,反得了排揎。

      顾瑀,字仲玉,年二十有四,城北顾员外幼子。他家也是做木炭生意,莫家跟他比,那是望尘莫及。整个京城,顾家算是业内龙头。每日里从水陆两路运进京城的木炭,他家就占了七成。

      也是有钱到了极致,就易生些作怪事。顾家这位小少爷学识上并不出众,却卯足了劲非要来太学,以便在一众富家子弟中炫耀。

      顾员外一想,这些个太学生,未来多半便是朝廷栋梁之材。他家商户,能借此跟未来的朝廷大员打好关系,自是极好。

      因此不惜花费巨资,买了当年太学上舍的捐舍名额,替儿子谋了个上舍位置,塞进服膺斋丙楹。

      顾瑀倒是恒娘的大客户,长衫短袴,一并连手绢小帽之类的细物,全数交予恒娘清洗。是以恒娘对他的情形,了解最深。

      恒娘端着竹筐,一筐衣服是按各楹的顺序从上到下叠好,若是跳过丙楹,必定会翻乱。她向来在细处时时留意,这才赢得顾客的好口碑,委实不想坏了自己招牌。

      站在丙楹门口,轻咳一声,闻听楹内静了声息,这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李若谷站在书案旁,清癯身材微微弯着,正小心卷起一幅写满文字的黄纸。童蒙披着青衫,半坐在自己床铺上,手拿一卷书,脸有病容。顾瑀手里拿着一支黄芙蓉,正对着铜镜,往小帽上簪。

      李、童二人见恒娘进来,都客气地点点头。顾瑀却展眉笑道:“恒娘来得正好,快来替我簪花。”

      男子簪花之举,始于唐时。大周纨绔子弟也爱这个调调。

      恒娘一笑,放下竹筐,先替他在帽侧插好那朵娇嫩的芙蓉花,顾瑀对镜一照,自觉人品风流俊俏,十分满意。

      “顾少爷今日佳人有约?”薛恒娘一边往他床上放衣服,一边笑着跟他叙话。

      “约了‘眼儿媚’的金仙子去游湖,”顾瑀口气十分得意。

      恒娘了然,这金仙子正是花月刊评出的本月花魁。顾少爷拔得头筹,自是该要炫耀炫耀的。

      顾瑀见她一件件往床上放衣服,忙阻她:“恒娘,以后我的衣服,你替我放柜子里头便好。我又不是那起寒酸人,也没甚见不得人的物事。你只管拿放便是。”

      恒娘笑道:“多谢顾少爷信得过我。不过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翻动客人私物。还请顾少爷劳动劳动贵手,不要让我坏了行规。”

      顾瑀见她说得在理,只得作罢。李若谷却冷哼一声:“人自有手有脚,却四体不勤,终日好闲,其与豕牢之猪何异?”

      顾瑀白眼一翻,反唇相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有嫖妓的银两,却来争千八百文的常平钱,还敢自称读书人,我都替他脸红。”

      李若谷正开了衣柜,将自己卷好的纸插入其中一个直口长身圆瓶。恒娘一眼瞥去,见瓶里已有数卷绢纸。顾瑀话音一落,砰地一声传来,差点吓了恒娘一跳。

      李若谷大力关上柜门,回头瞪着顾瑀:“你这话说谁?”

      顾瑀嘻嘻笑道:“我说谁,谁自己心中明白。少爷还要去跟佳人相会,懒待跟无关人等磨牙费时。”一甩手,扬长而去。

      李若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色渐渐恢复平常,胳肢窝里夹了几本书,也出门而去。

      楹内一时只剩恒娘与童蒙。

      恒娘放完顾瑀和余助的衣物,便到了李若谷与童蒙的床铺。经过童蒙床边时,顺口问了一句:“童公子怎的病了?可有什么要紧?请了医科的大夫么?”

      太学开设医科,有太医署的医学博士过来授课。若有学子生病,正好近水楼台,由医科师生诊治。

      童蒙摇摇头,道:“多谢薛娘子关切。就是昨夜感了些风寒,休息半日即可,并不碍事。”

      恒娘点头:“这两日倒北风,受寒的人众差点挤破药局的门槛。”目光扫过他床上,仍是一床薄薄的纸被,面上起了一层毛。

      纸被乃旴江上的藤蔓所制,因其价廉,常为穷苦人家用作冬被。童蒙这床已盖了两年。纸被经不得洗,再是她教了他如何保养,两年下来,也已经薄如一片,成了真正的“纸”被。

      童蒙见了她目光,似被针扎了一下,咬紧下颌,表情僵硬。

      恒娘惊觉,知道自己触及别人隐痛,低下头,柔声说道:“童公子,纸被若是旧了,可以选用黄蜀葵梗五七根,捶碎之后,加水浸涎,徐徐刷在纸被上,等干透之后,便如新被一般。或是用木槿针叶捣烂加水,亦是同样功效。(注)”

      “多谢。”童蒙知她一番好意,然而仍有遮羞布被人血淋淋撕开的屈辱感,并未稍有减弱。

      恒娘绕过他,走到下一张床铺。为免他难堪,刻意岔开话题,“丙楹这床空了两个月了,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新主顾入住?”

      这床铺原本是程章的。两个月前,程章在上舍考中,得了优等,相当于科举及第,朝廷授了太学录的职位,掌学规。程章搬到太学后边师长院,这位置便空出来,至今无人入住。

      童蒙不由自主回道:“薛娘子倒是能掐会算,知道来的人必是你的主顾,不是我这等穷酸。”

      薛姮娘一怔,抬眼瞧去,童蒙脸上慢慢起了红云,双目中闪过羞愧之色。

      他自己运途多舛,胸有怨愤,竟在口舌中夹枪带棍,朝这一片好意待他的浣娘身上发泄。实在是,一肚子诗书读到狗身上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文中洗衣方法,多半化用自古人笔记,如《物类相感志》《博物志》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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