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枝》闻韫

9、第 9 章

　　正月二十七日，正午时分，长安飘雪。

　　祁衍之立在公主府大门前，脚步微滞，有些情怯。

　　五年前，他与琼华正是在这里大婚，五年过去了，这里依旧是琼华公主府，可于祁衍之而言，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当年，这是他在京城的家，是他的妻子每日等候着他的地方，如今，他于此地，是客，连叩响门环都带着不合时宜。

　　祁衍之摇头苦笑，最终还是叩响了门环。眼下公主府的门房早已是祁衍之的人了，见叩门的是他，当即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奴才前去去通禀公主您来了？”门房有些犹豫问。

　　祁衍之摆手拒绝，道了句：“不必。”

　　他循着记忆，往公主府内走去，府中的景物装饰一如从前，沿途红梅灼灼，如同他们新婚那年一般艳色。

　　祁衍之眉眼柔和了几分，往当年他与琼华新婚之时所居的院子走去。

　　行至院子正门时，当值的婢女瞧见了他，面露惊讶，有些迟疑上前道：“将军您来的不巧，公主刚刚午歇睡下。”

　　婢女原以为，祁衍之得知琼华睡下后，会让自己唤醒她来，或是今日干脆就打道回府了。

　　却没想到，他不发一言，径直推开了房门，踏进了内室。

　　婢女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说于理不合，转念一想，人家本就是旧夫妻，便住了口，合上门悄声退了下去。

　　琼华和妍儿在内室里间的床榻上睡着了，小丫头本就睡得沉，琼华近日来心力交瘁，今个儿服了些安眠静心的药，才能好生睡下，也是睡得十分沉。

　　祁衍之推门入内又抬步走近床榻，床榻上一大一小竟都未察觉，依旧睡得沉沉。

　　琼华生女至今只二十二天，尚未出月子，也未曾如何收拾打扮，加上心力交瘁数日，瞧着十分憔悴。

　　祁衍之低垂眼眸看着她憔悴苍白的面容，心中滋味难言。

　　琼华从来都是高贵明艳的小公主，他时至今日，只见过两次她脆弱苍白的模样，一次是今日，一次是当年她历经丧子痛苦之时。

　　祁衍之俯身，单膝叩在床榻前，抬手想要碰一碰琼华苍白的脸庞，却在距她毫寸之时，指尖微颤，收了回来。

　　想要触碰，却又怯于触碰。

　　琼华睡梦中似乎察觉有人靠近自己，她无意识的抬起手，紧紧攥住了祁衍之欲要收回的指尖。

　　祁衍之愣住，不敢动作，唯恐吵醒了她。

　　琼华唇畔颤动，似在呓语。

　　祁衍之垂首靠近，那声音隐隐约约入了他耳中，却使得他脸色骤然一变。

　　她在唤：“表哥。”一声一声，不知何时止息。

　　表哥。琼华只有一个表哥，是她舅舅的养子——宋津言。

　　祁衍之喉间冷笑，抽回自己的手，覆手立在床榻边沿，眼神阴翳可怖的看着床榻上的一大一小。

　　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方才踏进内室瞧见她们母女两人的睡颜，他竟觉得有些许温情，呵，真是讽刺，这一大一小，是宋津言的妻女，那些温情又与他祁衍之何干。

　　在祁衍之抽回手后，琼华竟掀开了眼帘，她眉头紧蹙，捧着心口，似乎在睡梦遭遇了极大的痛苦。

　　她明明掀开了眼帘，眼中却是一片迷蒙，并无分毫清明，她一只手扯着祁衍之衣袖，另一只手攥着心口，一副极其难受的模样，喃喃低吟：“表哥，琼华错了，你不要抛下琼华。”

　　至此，祁衍之的忍耐全部告罄。

　　他猛地扯回自己衣袖，咬牙掐住琼华脖颈，恨意切齿：“琼华，你给我看清楚，你眼前的人是谁！”

　　可惜祁衍之的满腔怒火却是使错了地方，琼华被他掐着脖子，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好似方才并未醒过一样，又合眼睡去。

　　祁衍之愣住，一时无法分辨，琼华方才到底是醒了还是睡梦中梦魇。

　　他长长缓了口气，唤了婢女进来。

　　“这几日来，有发现公主平日行为有异吗？”祁衍之凝眉问。

　　婢女一惊，踌躇了会儿，才咬牙开口道：“旁的倒没什么，只是，公主似乎有梦魇的症状，但凡睡下必然惊醒，惊醒后所做之事总是十分迷糊怪异。待真正醒来时，又总不记得自己曾做了什么。”

　　梦魇？

　　祁衍之眉眼阴沉，满腹不解。

　　明明同床共枕四载，他怎么不知，她有梦魇的毛病。

　　他又回首看了眼床榻上睡沉过去的琼华，紧拧眉心，起身往外走去。

　　从里间往外走去，祁衍之视线随意打量着内室。

　　内室里的布置摆件，与他曾经住在这里时并无多少变化，只是……

　　祁衍之眼神扫过屏风，见那屏风上搭着件男子外袍，脸色瞬时更加阴沉了几分。

　　这外袍已经搭在屏风上七天了，是上元节那天，宋津言留下的。

　　他神色冷寒，缓步走近从前放置他衣裳物件的木柜，抬手推开柜门。

　　呵。瞧见柜内如今的景象，祁衍之喉间溢出冷笑。

　　当真是新人换旧人，她琼华也真是半分不念旧，往日放着他物件的柜子，如今被旁的男人侵占，里衣袭裤一应俱全。

　　即便祁衍之心里明白，她与宋津言早已有了首尾，心中滋味却还是分为折磨。

　　“从前，宋津言也一直住在此处吗？”明知答案并不会令他好过，祁衍之却偏要自找苦吃，又开口问了婢女。

　　婢女心头暗道自己倒霉，提心吊胆垂首回话道：“先驸马因着公主有了身孕，为了就近方便照料公主，两人都是歇在一块的。”

　　婢女话音刚落，祁衍之猛然抬手砸了一见瓷瓶子摆件。

　　啪！

　　瓷片四散开了，这回真是惊醒了里间的一大一小。

　　妍儿哇哇大哭，琼华长喘着气，抱着孩子哄，又扬声问：“怎么了？什么声响？”

　　婢女先是一愣，见祁衍之没有出声的打算，忙回话道：“回公主，是奴婢不小心打碎了瓷瓶子，这就收拾了。”

　　祁衍之躲在屏风后，眼瞧着琼华抱着女儿哄，见女儿拉开她的衣襟要口粮喝，才侧身回避，翻窗出去了。

　　他自窗下走远，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足印。

　　琼华听见窗户的响动，眉头紧蹙，问道：“又是什么动静？”

　　婢女擦了把冷汗，忙道：“猫，猫跑了过去。”

　　琼华哄着妍儿睡下，将她在软榻上安置好后，起身掀开内室帘子走到外间。

　　她推开外间的门，瞧了眼覆满霜雪的院落，眼眸中神思莫辨。

　　“自上元节后，有七日了吧？”琼华的声音响起。

　　一旁跟着的婢女闻言，应道：“是，刚好七日。”

　　这婢女虽是旧日公主府伺候的，可却也是祁衍之安排在她身边监视她的人。

　　琼华抬步跨出房门，鞋履踏在霜雪地上，声音空旷辽远，怅然道：“是啊，刚好七日了，今日该是我父皇与夫君下葬之日了。”

　　停灵七日，待头七之时便要下葬，自来是大周的丧葬规矩，民间常有说法，道若是过了头七仍未下葬，便会成了孤魂野鬼，死后无处可去，也不能转世轮回。

　　婢女听琼华提及死去的先皇和她的夫君，有些唏嘘，却也不敢接话。

　　静默许久后，琼华抬手接了几片飘飞的雪花，在掌心碾碎，开口道：“去禀祁衍之吧，就说，琼华求见。”

　　自从那日琼华从监牢回到公主府，七日过去了，这七日，她从未开口提过祁衍之，今日乍然说要见他，自然也是心有图谋。

　　这七日来，她想了许多，那日祁衍之的种种表现，让琼华明白，他对她仍有几分可笑的旧情，这旧情并未让琼华心思有何转圜，只是让她察觉，可以借此布些谋算。

　　婢女乍然听琼华要见祁衍之，脸色十分震惊，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忙回话道：“好，奴婢这就让人前去通禀。”

　　婢女往院落外走去，寻看守此地的兵将，去传信儿给在宫中的祁衍之。

　　琼华瞧着婢女远去的背影，眼神沉沉。她掌心的雪花被体温融化，一滴滴落在鞋履上晕染开水渍来。

　　消息传到祁衍之那儿时，他正在京城城墙上瞧着被碎.尸的“宋津言”的尸体。

　　“主公，盯着琼华公主那边的人前来求见，说是公主想要见您。”下属上到城墙上禀告祁衍之。

　　可祁衍之听的此言，面上却并未有分毫喜色，反倒更加阴沉。

　　头七啊，这想见他的日子，卡的倒是真好，只怕她不是想见他，是想见这被碎尸万段的尸体。

　　“呵，去公主府转告琼华，告诉她，若是真想见我，便到城墙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