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枝》闻韫

25、第 25 章

　　寝殿内空寂无人，琼华独自卧在榻上，手里捏着药包，愣神许久。

　　长安易主的那一夜皇姐常嘉的话不断在琼华耳畔回响——“祁衍之反叛入京，自然不会留父皇性命，至于宋津言，我被抓进大牢前，听人讲祁衍之亲自射杀了他，还吩咐将他曝尸三日而后碎尸万段……”。

　　常嘉那一夜的话语犹如魔音穿耳般一遍遍在琼华脑海中回放。

　　这些时日来，祁衍之在琼华跟前瞧着并无多少防备，她若是给他暗中下药，并不算难如登天。

　　只是，江引费尽心思让太子妃送过来的药，断然不会是假死药，琼华心中明白，那大概是剧毒。

　　琼华不是不恨祁衍之，她同他隔着国仇家恨，隔着种种恩怨，恨极之时何尝不想要他偿命。

　　可真到这关头，她才惊觉，自己居然下不去手。

　　记忆中的少年郎桀骜赤诚，白衣染血救她出泥沼。那时悬崖峭壁身后追兵无数，他心口中箭踩在崖壁上，赌上性命带她离开。

　　时至今日，当年的少年变化万千，早已不复旧时模样，琼华自留下和离书归京的那日便已对如今祁衍之死了心。

　　只是，再如何死心，再如何失望，再如何怨恨，都更改不了他曾经舍命救她赤诚相待的过往。

　　旧事在心头翻涌，琼华低叹一声，俯身将郑医女给她的助眠燃香藏在了床榻下不显眼的角落，又躬身从床榻下的另一处拿出了那日太子妃给她的解药，最后打开暗格取出了那个药包。

　　太子妃给了她一个小瓷瓶，说是里面装着解药。琼华偷偷打开瞧过，里面只有一粒药丸。

　　太子妃那日的意思是说，那燃香是假死药，闻之者当日昏迷形如假死，而这解药的药丸吃了可以解昏迷的症状，不会形如假死。琼华明白那燃香不会只是假死药，自然也猜到了，这药丸应当是解药。

　　一整个瓷瓶里只有一粒解药，意味着只一个人能用。

　　将东西取了出来贴身藏在身上后，琼华枕着手臂卧在床榻上，合上了眼帘。

　　她合上眼帘后却并未真正睡去，而是眉头紧拧，暗暗思索着要如何行事。

　　皇宫内苑的地形琼华再熟悉不过，一旦生乱，只要她能逃出这寝殿，就一定能借机跑出皇宫。

　　出了宫找到江引，之后带着妍儿和皇嫂他们一起回到金陵，从此之后长安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以后她可以在金陵继续做琼华公主，亦或者干脆舍弃皇室身份，去过寻常的山野生活，从此再也不挂心这些恩恩怨怨。

　　只是，离开后如果她在众人眼中依旧活着，祁衍之和他的心腹亲信们必然不会放过她。琼华想到此处，微微侧了侧身子，轻叹了声。

　　罢了，不如干脆舍了这大周公主的身份，皇兄从来都是顺着她的，想来也不会多加阻挠。再不济，不回金陵就是，天高海阔，总有归处。

　　这时的琼华天真愚蠢，全然不知世道如何险恶。

　　她一生顺遂，唯一遭过磨折的也不过是情爱恩怨罢了。

　　小公主出身皇族，金尊玉贵，自幼娇养，从未吃过求生的苦处，便是在朔州最难熬的时日，总还是过着节度使夫人的日子，从朔州回京那段时候，虽艰险却一直有宋津言相护，她自己实则并未吃过什么求生的艰难。

　　皇室的公主，未经风霜雪雨，自然不知山野市井的难处。

　　她一心幻想着离开的日子会是怎样的轻快安宁，全然不知来日等待着她的是怎样的狂风暴雨。

　　内殿的殿门被人推开，琼华心中微惊，撩起床帐侧眸去看。

　　见是祁衍之，她忙低了眼眸，藏下其中情绪。

　　祁衍之隔着屏风瞧她，唇畔挂着些许讽笑：“怎的见了我就要低头，可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心虚的缘故？”

　　琼华一愣，潜意识以为祁衍之是知道了些什么，可她想到自己这几日来并未露出什么马脚，也就没多往深处去思索。反倒强自镇定，抬眸横了他一眼。

　　“我心虚什么？拿链子锁人的都不知道羞愧心绪，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心虚的？”琼华冷眼反问他，刺了他几句后，就起身下了床榻。

　　这链子的距离，正好够琼华行至用膳的桌案上落座。

　　祁衍之来的正是用膳的时辰，他吩咐了宫婢摆膳，琼华将手放在宫婢捧着的铜盆里净了净手，跟着就捧着脸撑在桌案上，瞧着宫人们一道道的往桌案上摆膳。

　　从前大周的皇宫里用膳总要摆上数十道，可自打祁衍之主政后，这膳食的规格就变成了十一道。

　　琼华本就挑嘴，又是个惯来享受的主。她随口抱怨道：“日日都是这十一道菜，我往常用膳都要摆上数十道的。”

　　祁衍之正擦拭着的手微微一顿，眉眼低沉道：“你也说了，那是往常。”

　　也是，往日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自然娇贵，如今不过一阶下囚，哪里还轮的到她挑剔。琼华心中如此想。

　　祁衍之其实并不是想要折辱琼华才如此做的，若是他自己用膳，四五道都是多了，这十一道本就是为了顾忌琼华。

　　他同琼华不一样，琼华生长于皇室，从未见过百姓疾苦，可祁衍之却看过太多黎民苦楚。

　　大周朝□□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情屡见不鲜。

　　那些苦难和惨剧，让他每每坐在帝位之上，都觉心头沉郁。

　　祁衍之落座在琼华身侧，想起豫州和楚地的灾情，问她道：“琼华，你见过蝗灾吗？”

　　琼华愣住，凝眉想了想回道：“隐约记得年幼时在父皇御殿，曾听大臣提过，只是未曾见过。”

　　祁衍之指腹摩挲着汤匙，眼神微敛回忆旧事，启唇道：“去年豫州楚地蝗灾四起，连带着西北之地都颇受蝗灾所害，蝗虫遮天蔽日，田中老叟垂泪如血，百姓颗粒无收，典卖儿女求生，苛政税收却仍不止休。长安竟无半分动作，依旧做着富贵清明的荒唐大梦。”

　　琼华面色难看，咬唇低眸。

　　去年豫州楚地的蝗灾那般严峻，两地的官员却纷纷遮掩，最后，长安的金銮殿上，竟连一封关于蝗灾之事的奏折都没有呈上。

　　豫州有个县官带着奏折亲至京城，想要血谏御殿换朝廷重视灾情，却在半道上就被人打折了腿。

　　这样腐朽溃败的朝廷，实在让人恶心。

　　祁衍之屈膝半蹲在琼华跟前，抬眸看着她脸庞。

　　“琼华，我知道你恨我让你国破家亡，可你有睁眼看过，你身处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王朝吗？”他声音微哑，带着涩意问她道。

　　祁衍之也曾无数次午夜梦醒，一遍遍问自己，如今琼华因仇怨恨他入骨，倘若能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揭竿而起领兵反叛。

　　每一次叩问心底，都没有结果。

　　可彼时兴兵之日的祁衍之并无半分悔意，他自年少时便深恨大周朝堂的腐败无能，正是这份恨和骨子里的满腔热血，激励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当年斩杀突厥王，是恨朔州节度使与突厥王勾结养寇自重，后来决然起兵，是恨蝗灾遍野朝廷却催征苛税不止。

　　祁衍之走到此刻的每一步，从来都不像祁家老太君和琼华以为的那般，祁家老太君以为，祁衍之杀突厥王，仅为夺回属于祁家的朔州节度使之位，兴兵反叛，只为一报父兄的血海深仇。琼华以为，祁衍之种种行事，无非是为了他自己的狼子野心。

　　其实并非如此。

　　父兄家仇再重，祁衍之也不会为了一己私仇造反，而置天下万民于水火。

　　他起兵行事，是因为这天下，不破不立。

　　祁衍之攻下长安后，未杀大周皇室一人，但凡降将有能者皆以旧职。

　　他如此行事，给自己的帝位下留了无数刀刃剑锋，只是为了尽快让这满目苍夷的山河恢复元气。

　　十四岁前，祁家九郎祁衍之，也不过是个富贵绫罗里的纨绔少年。父兄战死沙场，他由权贵之家的少年，成了个和许多市井儿郎一眼的普通人。祁衍之同祖母归朔州，沿途见到了权贵士族从来不曾体味过的底层艰难，那些日子让年少的祁衍之看到了这个延续了百余年的王朝奢靡袍子下是怎样的腐朽肮臜。

　　也是在那时，祁衍之终于明白，年少时四哥同他说的那句——“祁家的儿郎无须忠君，我们浴血守边，为的是身后千千万万的黎民，而不是长安城中高高在上的皇位。”是何意味。

　　后来被父兄溺爱十四年的少年同他的父兄一样上了战场。

　　那些浴血厮杀的日日夜夜，那些无数次历经的生死瞬间，成就了后来琼华遇见的那个祁衍之。

　　回忆在脑海中翻然而过，祁衍之低低自嘲，笑了笑，握着琼华的手起身，缓声道：“日后还长，你总会明白的。”

　　被他攥在掌心的琼华，指尖微颤，抿了抿唇掩饰情绪。

　　“用膳吧。”祁衍之给她摆好碗筷道。

　　琼华味同嚼蜡的吃了这顿饭，神色呆滞的搁下碗筷，回身又卧在了床榻上。

　　她睁眼看着床帐，不知在想着什么。

　　晚膳过了后，天色也暗了下来，祁衍之瞧了眼天色，回身去给琼华解了锁链，催道：“还不快去梳洗沐浴准备歇息。”

　　琼华被他这一声喊得回了神，她下意识咬了咬唇，心中略有忐忑，同他道：“我、我这几日睡得不太安稳，便让郑医女配了些安眠的香，我先去燃上这香，再去梳洗沐浴。”

　　祁衍之神色一滞，愣了瞬，之后回了句：“好。”

　　貌似与往常并无异状，实则袖中掌心紧攥。

　　琼华强自镇定，走到燃香炉前，将手中药包放了进去，之后抬步匆匆去了净室。

　　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祁衍之下颚紧绷，走近床榻，俯首开了暗格。

　　暗格中空无一物，他面色随之冷如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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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改成21：00更新，入v后也是21：00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