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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78 ...

  •   一上车,郑爸爸就让乐有薇开往柳林新村。柳林新村是爸爸妈妈住过的旧居一带,传闻拆迁在即,但好几年了还没动静。
      下了车,越往前走,乐有薇感觉另有玄机:“郑爸爸,我们来这里干嘛?”
      陶妈妈笑着说:“你心情不好,故地重游散散心。”
      父母去世后,乐有薇经常会来童年时住过的这处出租屋门口看看。去云州读书工作后,每年回来,她仍会来一趟,但今天郑家三口都陪她过来,很不寻常。
      走到旧居门口,郑爸爸掏出钥匙,乐有薇愣住了。打开门,旧居空空荡荡,打扫得很干净,乐有薇回头看郑好,郑好夸张地倒向母亲怀里:“总算能说啦,憋死我了。”
      郑爸爸递过门钥匙:“还是你的家,以后归你了。”
      郑好看不得乐有薇红眼圈,急忙说:“是你自己的钱,老爸老妈只添了一点点,凑了个首付。”
      郑好几年没加薪了,但房租年年在涨,都是乐有薇支付。郑好每个月工资攒不下多少钱,把银行卡交给乐有薇理财,但过年回家,乐有薇总会再贴些,一起转给郑家父母还房贷。
      郑家父母嗔怪,乐有薇说:“郑爸爸陶妈妈不能白喊,当女儿不能白当。”
      郑家父母把钱都攒着,私下对郑好说:“都存着,给她当嫁妆。”
      存银行利息太低,郑家父母一直想做点什么。去年,乐有薇和丁文海分手后,郑爸爸就有意买个小房子了,丁文海给不了的家,郑家人给。
      郑家父母原本想买乐有薇外婆计划留给她的那套房子,但人家是买来给孩子读书的,住得好好的,没想过出售。这里谈得很顺利,但去年钱不够,今年年初,郑家三口各自拿了年终奖,再找亲戚借了一点钱,所有钱凑在一起,在市价上多加两万块钱,买下来了。
      旧居只有45平方米,是非常狭小的两室一厅,并且很破旧,原房主是冲着拆迁买的,但至今没拆。有人打听到内部消息,这一带自建房太密集,地段又偏,拆起来不合算,原房主选择转手。
      郑好的生日在6月底,本想忍到回家过生日时再说,但乐有薇被魁星屏风吓着了,郑家父母想为她压惊。
      陶妈妈说:“房子现在是好好的名字,星期一就去办过户。”
      郑爸爸说:“乐乐不要有压力,我们掏不出全款,房贷以后是你的事了。我留了装修钱,简单装一下,再把家电买齐,租金能高点。我马上就放暑假了,装修我来监工。”
      乐有薇比想象中平静得多,郑家父母互视一眼,都轻松了,陶妈妈笑道:“好好陪乐乐待一会儿,晚上去二舅家吃水库鱼头,他们让餐馆外送,我和你爸去买点卤菜。”
      郑家父母走了,乐有薇站在窗前,注视外面那一排香樟树。去年,她和丁文海分手后,全款买了一套二居室,它位于绯云湖畔,目前才刚刚奠基,大后年才交房。
      决定做伽玛刀治疗第二天,乐有薇赎回理财金,去掉手术相关预算,以及在美国的花销预算后,账户余额只剩几十万。考虑到住院可能会产生的其他杂费,她多预留了几万块,剩下的钱单独开了户头,去做了遗产公证,指定受益人是郑好。
      乐有薇和江天签的广告劳务合同,也是以郑好名义签的,收取酬劳是郑好的账户,她对江天和郑好都说是不想被公司发现她做私活。
      立遗嘱那天,乐有薇很难过,留给郑好的东西太少了。她很怕郑好爱不上别人,以后她不在了,郑爸爸陶妈妈也不在了,郑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她怎么办呢。所幸脑科专家说过,伽玛刀风险低,应该不会死,往后还能再赚钱。
      乐有薇长久无声,郑好急了:“乐乐,老爸老妈最怕你有压力。他们说了,有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儿,他们很高兴,希望你真真正正把我们当一家人。”
      乐有薇转头看郑好,霎时心头雪亮,就算现在脑瘤破裂猝死,她仅有的遗憾,是没能给郑好多留点钱。
      乐有薇仍然无言,郑好越发着急:“乐乐,爸妈说了,我胸无大志,全靠你拉扯着,我也得为你做点事。”
      乐有薇强笑道:“你先去二舅家吧,我想在这里待一阵。”
      郑好点头,门一关上,乐有薇就哭了。没有办法了。世间有千万条路,但不再有哪条路,适合与你同行了。
      那天在办公室病发后,从医生诊室走出来,乐有薇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有生之年,都和师兄在一起,师兄也是想要长久的。是真的抱有这样的期待,可是做不到了,从今天起,不能够了。一踏进旧时的家,就知道,不能够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乐有薇哭得发抖,靠着墙坐下,抱住双腿,整张脸埋在臂弯里,长长远远的往事,排山倒海而来。
      那年11月,爸爸妈妈没能回来。乐有薇每天都哭,吃不下也睡不着,有天下午放了学,回外婆家的路上,她疼得受不了,晕倒在地。
      在小巷的青石板路上躺了几分钟,乐有薇醒了,看见墙壁角落缠着蜘蛛网,小爬虫来来回回,手往地上一摸,又冷又湿。
      滴水成冰的冬天,行人很少。乐有薇坐在墙边,等到有人经过,她忍住疼痛说:“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
      郑爸爸背着乐有薇去看医生,医生诊断她患上了胆囊炎。输完液,郑爸爸带乐有薇回家,乐有薇仍然睡不着,郑好躺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乐乐,你疼得厉害就捏我的手,我就醒了。”
      乐有薇虚弱地问:“可不可以开着灯?”
      乐有薇对郑好说过,家里有好多好看的灯。第二天,陶妈妈买回几盏的台灯,大的小的,七彩的,带着音乐的。
      那么多灯照着,一天天过去,乐有薇睡得踏实些了,慢慢接受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爷爷家在乡下,乐有薇由同城的外公外婆抚养,但老人的积蓄有限,且上了年纪,头痛脑热,人情往来,吃穿用度,样样都在花钱。
      乐有薇9岁时,学校征收冬季校服费,她去找大舅要钱。周日上午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大舅始终没回来,大舅妈说要带女儿回娘家吃饭:“你回去吧。”
      乐有薇走出门去,穿过邻居家的饭菜香,望见天边残阳如血。是在那一瞬间想起,当年今天,父母打包着行李,爸爸说:“我们给你带礼物回来,薇薇想要什么呀?”
      爸爸妈妈把女儿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了。女儿在没有爸爸妈妈的世上过了3年了。
      厂区门外50米处,树立了一座石碑,是省道的标志,乐有薇走过去,在石牌背后坐下,权当能挡挡风。
      可是风从四面八方来。
      有校服穿了,就不会这么冷吧。老师说冬季校服是夹棉的。乐有薇往回走,躲进大舅家对面单元的楼道。往常,每次来找亲戚讨钱,他们会从猫眼里看她,假装不在家,不开门。今天乐有薇是趁大舅妈出来扔垃圾时跟进屋的,但大舅妈只给了她10块钱。
      大舅妈和表姐并没有出门,不多时,大舅回家吃晚饭。乐有薇学了乖,大舅的车刚停下,她就飞奔而去,大声喊舅舅舅舅。
      厂区宿舍人来人往,大舅碍于脸面,掏了一百块钱。乐有薇接过纸币,大舅碰到她冰凉的手,她仰起脸说:“大舅,我想吃饭。我有胆囊炎,不能挨饿。”
      吃完晚饭,大舅送乐有薇回外公外婆家。第二个周末,乐有薇去找二舅,讨到几十块钱。
      爸爸妈妈的兄弟姐妹里,大舅家的日子是最好过的,他是厂里技术办主任,高级工程师,大舅妈在区财政局坐办公室。学校催得急,乐有薇每天一放学就去大舅家,如此一周,她凑足了两套校服钱,还买了两双棉鞋。
      外婆过世后,乐有薇在郑家长住。有次在路上看到大舅一家,她直着眼睛走过去,郑好回头看:“他们还在看你。”
      乐有薇赌气说:“才没有,我在他们家讨钱,坐着不走,他们也看不到我。”
      郑爸爸说:“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是平常事。”
      回到郑家,做完功课,郑爸爸教乐有薇和郑好写这句诗,富贵时素不相识的人会巴结你,贫贱时自家亲戚会疏远你。乐有薇说:“所以我要争口气,让他们以后来求我,求我我也不搭理。”
      郑爸爸笑道:“不是为了给他们看,是为了自己过得好。”
      当年,意识到自己爱上叶之南,乐有薇心情持续暴虐。温书之余,她总去省博看望展柜里陈列的冷兵器。它们外观古朴暗沉,埋葬了烈火往事,但无人知晓,它们依然夜夜悲鸣,渴望嗜血,渴望大开杀戒,斩去眷念,也斩去不舍,来一场痛快了断。
      忍是心上一把刀,乐有薇没能干掉软弱的自己,只得借助外力。一开始,她卑劣地把丁文海当成利刃,用来剜去顽疾般的隐痛,但在一天天的相处中,她认真接受了丁文海。
      前年中秋节,乐有薇带丁文海回郑家,两人当时已有结婚打算。几个月后,乐有薇和郑好回来过年,陶妈妈喜气洋洋地打开衣柜,顶层是8床锦被,从一斤重到六斤重都有。
      陶妈妈说云丝被是去丝绸厂看着工人织的,鹅绒被是找老师傅现场填充的,都是好东西。她还说自己年轻时候,床上用品是嫁妆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时代变了,但这种好东西总还是用得上的。
      阳光亮白,从窗外透进来,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乐有薇的手摸过斑驳的墙壁。就是在这间房子里,一个大风雪天,爸爸抱着女儿出门,妈妈拿出女儿最喜欢的印着小鹿和小兔图案的盖毯,把她裹得暖暖和和的,送去外婆家。
      妈妈最要好的老同事意外去世了,她和爸爸得去奔丧。妈妈是工厂的出纳,每到轧账期就忙得天天加班,婴儿时期的乐有薇喝牛奶总会吐,有时候,爸爸抱着她去找妈妈。
      财务室有几个男同事,妈妈找了一间没人的办公室给女儿喂奶,有次被领导隔着窗看到了,批评道:“这像个什么话?!”
      老同事替妈妈说话:“女人哺育孩子,天经地义。”
      领导觉得很碍眼:“去厕所不行?”
      老同事说:“领导,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厂里连加班费都不发,这点小事你就算了吧。”
      领导是个中年男人,被忤逆得很不快,此后没少给这位老同事穿小鞋。乐有薇5岁时,妈妈的老同事洗澡时摔了一跤,头磕到了洗漱台上,没抢救过来。
      爸爸妈妈前去吊唁,妈妈哭肿了眼睛回来,老同事一向很护着她,但命运总是不留情。
      妈妈说:“在你最艰苦的时候,向你伸出手的人,是不能忘记的,一有机会就要报答,不要等。”
      言犹在耳,5岁的乐有薇听不懂,26岁半的乐有薇失声痛哭。只要还记得和郑家三口的往事,那么有些事,注定只能烂在心里。
      “小乐,我一直爱着你。”那晚在摩天轮,乐有薇知道彼此是相爱的,重新对叶之南有了贪恋。可是,不能够了。
      想到叶之南会伤心,乐有薇心疼得肝肠寸断。很爱他,是真的很爱他,很想和他在一起,但是无路可走了。
      与重疾有关的手术很难保证万无一失,那天,当叶之南告知没爱过陈襄,乐有薇由此知道,他是真的一直爱着她,是真的想和她天长地久,当时她就想,朝闻道,夕死可矣。
      关于这段情,其实自己没有遗憾了,遗憾的是叶之南。但是怎么办呢,有个自私鬼一而再地伤他的心,直至今日,狠下心肠决意放弃他。就这么,放弃他。
      一场死局,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伤你的心了。乐有薇撕心裂肺,哭到流不出眼泪,戴上墨镜,走出门去。
      郑好没走,坐在楼下的石凳上玩手机。她以为乐有薇想念父母了,什么都没问。
      路过小卖部,郑好去买饮料,乐有薇默默地看着她。坦白说,当年和卫峰分手,她火速找了新恋人,协助自己放下,最大的原因在于,想避免自己成为郑好这种人。
      即使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郑好,当她为叶之南痛苦时,乐有薇时感厌烦。以人为镜,她绝不允许自己嗜痂成癖,那会使她厌恶自己。
      丁文海中途背弃契约,乐有薇承认看错了人,但在一起的时光,她过得安稳舒适,跟叶之南相处时落落大方。她很喜欢那样一个从容自得的自己。
      走出小巷,乐有薇收到叶之南的信息。他和一家家纺品牌的老板谈得很好,他们想找村妇们定制一批真丝睡衣和床品,用于外事礼物。他问:“你哪天回云州?我带你去见她,具体谈谈。”
      叶之南不想白拿《南枝春早图》,想为绣庄和学校再筹点钱,乐有薇心里大雨如注。
      很想好好爱他,不能再爱他。很想去见他,不能见他。见到了,刚才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将是白费。乐有薇把指甲掐进掌心里,极力聚拢理智,缓慢地打字:“先口头替严奶奶她们谢谢师兄。我想在家多住几天,这次让佳宁替我接洽客户吧,师兄有事直接找她。”
      叶之南没有回复。乐有薇情绪很不稳,不便开车,和郑好步行去二舅家。傍晚时,两人走上一处天桥,少年时,这里是放学的必经之地,两人总喜欢趴在栏杆上谈天,因为前方视野开阔。
      晚霞漫天,乐有薇仿佛梦回中学时代,同样的万家灯火,同样的年少友人,路旁还有着同一棵香樟树。
      自问这一生,最不能放弃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才发觉,你以前就是可以被我放弃的,我一直是有能力和别人在一起的。我高估了自己,以为伤你的心是万万不能,可还是只能伤你的心。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不想做那样的人,可是只能做那样的人。爱着你,不能告诉你,舍弃你,却得说出来。走到郑好二舅家门口,乐有薇一字一字,把心上巨石沉入深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师兄和郑家是一二,我决定共存。”
      叶之南坐在办公室里,等到了注定会等来的答复,所有的光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在慈善拍卖晚会现场,乐有薇制止他发言:“听我的。”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心如细沙崩塌,那时他几乎就明白,他是得不到她的。
      之后种种,不过是强弩之末。幼年时,郑好喜欢乐有薇,乐有薇知道,先挑明;他喜欢乐有薇,乐有薇也知道,但她顾虑丛生,一躲再躲。
      曾经想过,如果乐有薇父母健在,她在幸福家庭长大,对待爱情就不会那么绷着,就会想要就要,予取予求。然而此生没有机会,郑家出现得更早。
      那天在乐有薇办公室,叶之南说出和陈襄的往事,乐有薇被击溃了,背对着他无声恸哭。中途,乐有薇的手机响起,她没有回头,叶之南看着旋转椅后伸出一只手,抖索着寻找手机,然后按掉它。他心如刀割,他是这样地为难着她。
      两条信息间隔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叶之南看到弩.弓崩裂,化为齑粉。窗外月明如昼,他的小乐下定了难下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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