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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3 ...

  •   隔着一扇落地窗,叶之南站在暗光里,形单影只。乐有薇眉心一紧,走向办公桌:“我来拿点资料。”
      叶之南从露台走回办公室,穿过明亮的光线,她还是来了。下班后,他就待在乐有薇办公室了,晚上本来要跟赵致远谈事,也改了时间。
      推开门,陶罐里盛着新鲜的小蔷薇。沙发上搁着一只颈枕,像是在乐有薇旧办公室枕过的那只,叶之南拿起来才知道不是,枕套花色一样,但换了干净的,枕芯也换过。他试了试,比旧的强韧且柔软,枕得更舒服些。他心一动,探身拉开茶几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包烟,是叶之南抽惯的牌子,以及烟灰缸和两只打火机。乐有薇不抽烟,这些都是专门为她的师兄准备的,她是怕他想抽烟,办公室却只她一人,借都借不着吧。
      打开冰箱门,叶之南果然看到铁罐酒酿,整齐地码成排。它是故乡的小品牌,酒酿里含有奇亚籽,口感层次丰富。中学时的夏天,他和阿豹打完篮球,勾肩搭背去买它,米香浓郁又清凉,度数有12度,在不方便饮酒的十几岁,少年们把它当成庆功酒。
      叶之南的办公室就在隔壁,但乐有薇仍按他的习惯,一件件备齐,归置妥当,像个照顾丈夫生活起居的妻子。她知道有人会来她的办公室,什么都不说,只想跟她待一会儿吗?她是盼过的吗?
      抽到第三支烟,乐有薇仍没来。叶之南望向窗外,远处是一处小区,灯火繁盛,他踱去露台。摩天轮上,乐有薇说了很多话,但要拒绝他,只需要说一句:“我有男朋友了。”
      乐有薇这么干过。她和大洋彼岸的初恋少年分手,放弃出国打算,叶之南在餐厅订了位,想对她说出心意,可是乐有薇说要跟丁文海去外地游玩,只能和他吃午餐。
      丁文海是乐有薇的新恋人,跟她同一所大学,念硕士二年级。那顿饭味如嚼蜡,丁文海来接她,她牵着他的手,为两人做介绍:“文海,这是我师兄叶之南。”
      乐有薇和丁文海交往了三年多,见了父母。但在办签证和丁文海同游海岛之前,她亲眼看到丁文海和学院副院长的女儿走进酒店。
      他们分开了,丁文海留校任教。这一年多,乐有薇追求者众,但没有再谈过正式的恋爱。夜里9点52分,她来了。
      灯光下,两人凝望彼此。乐有薇调稳心绪,用尽量自然的语气说:“师兄,我先找资料啊。”
      文房用品价格较为亲民,且实用,乐有薇足足收集了一只移动硬盘。她知道叶之南在看她,但不敢回头,心慌得一吹就四散。
      自相逢,到如今,叶之南永远带给她山月般的关怀,皎洁,辽远,让她心安。但是如今不能再心安。摩天轮上,当他突然接近,实在是太惊心动魄的体验。

      早晨出门时,小区保安张贴了公告,小区今年有六个考生,中高考在即,要保障他们的休息时间,从今天起,晚上10点之后,车辆一律不得入内。
      叶之南下车给乐有薇开门:“送你到楼下。”
      乐有薇和郑好租住的房子是11号楼,在最南端,叶之南拎着乐有薇买的大大小小的东西,单手插兜,和乐有薇在小区里漫步。
      小区很老旧,金银花开满了一堵墙,风在流淌,香气宜人,花前月下,就是这样吧。叶之南在嘴边盘旋了一整天的话,总算说出来了:“小乐,春拍已经结束了,该休个假了,陪我出去转转吧。”
      乐有薇停住脚步。逃不过去的,叶之南要说的话,是必然会说的。可她想说的话,没法说。她问:“去哪里?”
      叶之南说:“先去美国豪客,再去英国伦敦眼,看看世界各地的灯。”
      这两处都是享誉全球的摩天轮,想落泪的感觉很清晰,幸而有夜色遮掩,乐有薇从他手中取回东西,极尽平静:“我忙完了,你又该忙了,跟波士顿美术馆合作是大项目吧?”
      今年年会上,乐有薇和另外几位员工升为独立拍卖师,她过完年就脱离了叶之南的核心团队,为玉器杂项拍卖会忙碌,叶之南没和她说过波士顿美术馆的事,问:“你知道?”
      “早上去公司,团子说你在开会。”乐有薇忍着泪说,“师兄,这些年,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时间总不对,可我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一切。”
      乐有薇把资料袋抵在身前,是拒绝被拥抱的姿态。叶之南手指扣住掌心,忍住用强的冲动:“小乐,求仁得仁就是最好的一切。”
      乐有薇侧过头,不让他看清她的表情:“可你知道我做人做事,总想尽量两全其美,我更想我们各得其所。”
      分明瞧见了她眼中泫然欲滴,拒绝自己,她也备受煎熬,叶之南心疼得厉害:“小乐,我理解郑好在你心里的分量很重,但是如果你因为她,就放弃我和你之间的未来,这对你自己,对我,都不公平。她不是没可能改变的。但我会为你改变,我和你一样,都想要天长地久。”
      乐有薇低眉垂目,不敢看他,飞快地说下去:“我想了一天,我也很想什么都不顾,但目前客观条件是真的不允许。有些事,不是我想做,就能去做的,你让我给你时间,你也给我时间吧。这些天我很累,没有多余的力气了,让我先逃避好吗?”
      乐有薇说完,大步跑进楼道。灯光漫过她全身,她很想把从眼眶漫进心里的泫然感逼退回去,没能做到。
      踏上楼梯,乐有薇的眼泪一颗颗淌下来,腿也软得厉害,她靠着墙,在黑暗里哭了。等复查结果吧。
      月光之下,叶之南仰起头来,他明白他已经听到了迄今为止最好的答案。他的小乐不喜示弱,却终于开口哀告,她想要为他不管不顾,他打动了她,她想和他在一起,她想。
      乐有薇进家门,郑好还没睡,在卧室里大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郑好跑出卧室,乐有薇已经闪身进了卫生间,郑好隔着门问:“不是说回公司拷点资料吗,早该到家了啊。”
      化妆镜里,是一双哭红的眼睛。自己绝少哭,郑好追问,很难蒙混过关。乐有薇拆开一张蒸汽眼罩戴上,拧开门,探着郑好的手:“扶朕落座。”
      郑好笑咯咯,乐有薇信口扯谎:“有根睫毛掉眼睛里了,眼皮揉烂了才弄出来,难受,敷一敷。”
      郑好扶着乐有薇在沙发上坐下,戏谑道:“该不会是江天帮你吹了半天吧?”
      乐有薇在突然之间,几乎是带有恶意的,说:“是你的叶师兄捧着脸吹的,吃醋了吗?”
      郑好捧腹:“好哇,妒火中烧!哎,你今天在公司见到叶师兄了吗,他说什么了?”
      乐有薇无名火起,郑好为什么就是看不出她的心上人和她的发小之间暗潮涌动?就仿佛叶之南能和任何女人在一起,偏偏不可能是乐有薇。
      越是想不到,郑好就越无法接受一个寒冷的真相,笑嘻嘻地问:“他问你这次为什么没捧他的场吗?”
      乐有薇强忍怒意,把抱枕往脑后一塞,靠上沙发:“这点小事不值一提。公司群里有人说师兄让人给我送花了,还说他要向我求婚了,你看到了吗?”
      郑好翻翻眼睛:“送花就是求婚啊,那你还给他送了七年花篮呢,她们就装看不见吗?你换了新办公室,当然得布置布置,他办公室不也老有鲜花吗?”
      竟然有人全心全意地信任我,乐有薇的火气又翻腾起来,郑好咦了一声:“是哦!你乔迁了,我还没送什么呢!叶师兄送花,我送树吧!发财树!还是幸福树?”
      乐有薇戴着眼罩,仰头靠着沙发,被无力感击垮。郑好兴致勃勃搜索图片:“琴叶榕更好看,但是好像不好养。”
      乐有薇胸口瘀滞万分:“幸福树吧,买棵小的,摆在桌上。你去睡吧。”
      郑好回卧室,乐有薇取下眼罩,走到阳台上,楼下,叶之南已不在。
      风露立中宵,不是成年人的行事标准,她的师兄跟她一样,总能在最短时间收拾情绪。

      乐有薇洗漱出来,郑好卧室还亮着灯,她轻手轻脚去关灯,郑好却还没睡,正盘腿坐在床上,在笔记本电脑上搜着品牌袖扣。
      拍卖师会有很多的手势,郑好总喜欢送叶之南袖扣。乐有薇斜靠在门边,就那么望着郑好,郑好察觉到了,抬头说:“叶师兄前天拿了白手套,我还没送贺礼。”
      乐有薇整个人都很凶,郑好愣住了,她觉得自己被乐有薇的眼神射成了刺猬,心虚地关了电脑。
      乐有薇这样的眼神,郑好只见过一次。读初三时,乐有薇的外婆患了肺癌,病重后被送进了医院,大舅和二舅两家轮流陪护。乐有薇一放学就往医院跑,郑好陪她一起去。
      有天,医生为外婆做完急救,外婆一息尚存,但意识模糊,医生说:“准备后事吧。”
      乐有薇坐在床边,握着外婆的手,一声声地呼唤。大舅把手机塞给她:“让你舅妈,二舅二舅妈,还有表妹表弟都过来,换我来试试。”
      乐有薇哭着说:“婆婆还有意识,刚才抓了我一下。”
      大舅坐过去,把外婆的手攥在手心,连声喊:“妈,妈。”
      乐有薇在走廊打完电话回病房,却瞧见大舅拿出律师帮他以外婆名义拟定的遗嘱,把着外婆的手签了字,还按下手印。
      郑好一辈子都忘不了乐有薇当时的眼神,她盯住她大舅,眼里有同情,有可怜,还有几分狠戾。郑好怀疑乐有薇要杀人,但外婆还活着,乐有薇不能发作,哪怕外婆的意识已然涣散,她也得忍。
      乐有薇把手机还给大舅,在床头坐下,握住外婆的手。没过多久,孝子贤孙都赶来,外婆合目而逝。
      乐有薇失去了最后一位真心待她的亲人,也失去了庇护。可是连郑好都记得,外婆生前说过,房子是留给薇薇的,薇薇太可怜了。
      病房里,大舅和二舅两家为老房子吵起来。乐有薇不言不语,拿着热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外婆的脸,外婆一向爱整洁。
      郑好冲上去揪住大舅的胳膊,声泪俱下:“房子是乐乐的,我作证,外婆说过!我是人证!”
      大舅推搡郑好,郑好抓着他不放手,为了乐有薇,她疯了:“你有工作有房子住,乐乐住哪里啊,乐乐怎么办啊!”
      郑好被推倒在地,那时乐有薇刚学自由搏击不久,她把毛巾缠在手上,当成简易拳套,一拳砸向大舅的眼眶,宣告了她和娘家人恩断义绝。
      离开医院,郑好好恨,大舅把乐有薇支开,迫使弥留的母亲签字,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他更狠的人。乐有薇说大舅患有肺气肿,他是小单位的科员,妻子在药店站柜台,三班倒,女儿还在念初二,大舅一家生活清苦,他遗传了母亲的疾病,所以自认能继承家产。
      郑好暴怒:“他抢走了你最需要的!我不同情他,我恨他!”
      乐有薇说:“抢不走的,婆婆爱我,我知道。”
      郑好问:“你不恨你大舅吗?”
      乐有薇咬着牙说:“恨,但我更瞧不起他。他和他未成年的外甥女争夺家产,说明他看死了自己,他不认为自己还有别的出路。你找他理论,他羞愧,才会推你。”
      郑好哭了:“我宁可你不替我还手。不撕破脸,说不定还能再商量商量,给你分点钱。”
      “那一拳头,是让他知道,他在欺负我。”乐有薇吹吹拳头,清淡地说,“撕破脸又怎样,他和二舅争房子也好,卖房子也好,不是一天就能卖掉的,我赖着住一天是一天。”
      然而二舅争取的,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份,郑好气炸了肺:“我们去找律师!我找我爸借钱打官司!”
      外婆意识不清醒,是无行为能力人,但乐有薇和郑好口说无凭。律师助理告诉两人,就算打官司,收集证据证明合同无效,财产分割问题上,大舅二舅能联起手把乐有薇的份额降到最低。
      打官司旷日持久,乐有薇放弃和舅舅们争夺那套60平方米的老房子。在律师事务所门外,她坐在台阶上,掏纸巾给郑好:“我的一生还长,将来肯定能赚到大钱,他的一生已经看到头了。”
      郑好气得直哭:“可你现在被他们逼得就快露宿街头了!”
      乐有薇看着面前的车水马龙,忍住泪:“我赖到哪天算哪天,有本事今天就把我赶出来。”
      郑好说:“我怕他们打你。”
      乐有薇父亲那边的亲戚都在乡下,她低下头:“没办法,先赖着吧。”
      郑好哭着说:“有办法。从今天起,我家就是你家。小时候我们经常睡一张床,现在挤挤也能睡,我不会让你无家可归。”
      16岁,哪吒在莲花里重生,郑家就是那朵火一般的莲花。
      10年后,乐有薇用一双森寒的眼睛看着郑好,郑好毛骨悚然:“是不是你舅舅看你有出息了,来找你了?”
      乐有薇的声音冷得像冰:“师兄应该并不希望你为他蹉跎自己。”
      她家里人没来找她麻烦就好,郑好嗫嚅道:“我知道,可我做不到。”
      乐有薇声色俱厉:“我也有我做不到的事,但我一直去做,你为什么不肯走出来?”
      郑好讨好地捧起一本书:“我就是喜欢他,别的事都没耽误。我买了好几本书在学,还做了笔记。”
      乐有薇定睛一看,是一本挺有名的商战小说,郑好说想跟它多学些处世哲学,等她正式成为乐有薇的部下了,也去征集拍品。
      乐有薇办公室也有人在看这本书,评价说写作者对生活很有认识,她信手一翻,郑好做了批注和摘抄,她怒冲冲,撕了书页:“看这些干嘛,写的人物都是脏东西,精刮市侩,有什么好学的?”
      一只只嗜血的狼,耍心眼,钻空子,其实自己也是,汲汲营营向上爬,这的确是一种人生,但呈现而可,作者却把混世窍门歌颂成人生智慧,既可疑,也不值得一学。乐有薇一气把郑好床头的书都摔了,大发雷霆:“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不要再让自己痛苦!”
      乐有薇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郑好怯怯说:“不看了不看了,我就是不想你太辛苦,也想做点事。”
      “我跟你说过,有我!我只求你不要再喜欢他了!”乐有薇失控了,没人能比她更懂得恼羞成怒的意思,郑好不明白她的羞惭。
      郑好看着被撕烂的书页,哭了起来:“乐乐,你觉得我家收留了你,你当成恩情,这些年,你对我管头管脚,凡事都不让我操心,我心里有压力。老爸老妈说,你想报恩,让我不要拦着你。可你知道吗,其实我们都不希望你这样想,我们都是真心喜欢你,从家里装修,到家具,再到老爸生病,你都贡献了那么多,报恩也都报够了。”
      乐有薇知道自己吓着郑好了,在她床边坐下,哽声道:“雪中送炭难得,锦上添花不算什么,不够,再多也不够。”
      郑好揽住她的肩:“乐乐,你让我放下叶师兄,我也求求你,放下报恩的想法。我没出息,过点小日子就行了,你能不能也这样想?赚钱量力而行,我不想你活得太辛苦,把我的生活也扛起来。”
      单恋就够让郑好痛不欲生了,别的话,乐有薇都不能明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是真的想为你做点什么,我心里才过得去。”
      乐有薇不习惯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泪,背对着郑好,大颗眼泪落下。你爱的人在追求我,你最想要的,我没法拿来给你,我做不到,郑好,我做不到啊。
      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哭过,不记得了,有多少年没有好好交心了,也不记得了。但从来是郑好单方面交心,对于乐有薇而言,郑好不是个能让她讲出所有真心话的人,普天之下,她没有这样的朋友,她连喝醉都不敢。
      两人各自流泪,郑好问:“是不是没拿到紫檀八仙桌,受了挫,精神压力太大了?”
      有口难言令人厌烦,乐有薇暴戾之气难消:“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对别人市恩吗?有时候,是为了平衡良心。”
      郑好茫然:“什么?”
      乐有薇没法再和郑好聊下去。她想说的,除非打开天窗说亮话,否则郑好听不懂。等到6月底吧,复查了身体,只要病情稳定,就做个重大决定。
      如果现在就跟郑好说一些事,郑好必会伤心欲绝,自己所有的计划都会被打乱。不说了。乐有薇起身:“你说得对,我从今天起,也学着放下,不对你管头管脚了。你想送师兄礼物,自己去送,我不陪你了,我也陪不了你一辈子。”
      郑好傻眼了:“啊,我还说网上没挑到好的,想让你陪我逛街呢。”
      乐有薇弯腰,一本本拾起郑好买的书:“没空,明天得去江家林。”
      郑好发了一会儿愣:“你才回来,又要走,乐乐,我真求你了,家里不需要你这么拼命。”
      乐有薇把书籍码齐,淡淡说:“命,就是拿来拼的。”
      她想在命定的时间到来之前,多做点事。这人世,不能白来,哪怕不能实现抱负,也得多赚点钱,让郑好一家以后过得好点。
      郑好泪巴巴:“才忙完春拍,就不能歇两天吗?”
      工作是救心丸,能让自己从感情的困局里走开几步,透透气。乐有薇替郑好关了灯,尽管她明知,郑好睡不着,她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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