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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 ...

  •   乐有薇订的酒店在省道边,是个连锁快捷酒店,她和田姐各住一间大床房。房间还算干净,胜在楼下有理发店,干洗头发很方便。

      伤口还不能多沾水,乐有薇小心冲洗完毕,用秦杉送的大象杯喝水。江天打来电话,问她和秦杉谈得怎么样,他工作不顺,急需有个好消息冲喜,乐有薇说明天就能答复他:“为什么不顺利?”

      江天烦恼:“广告公司出了几个方案,我都不满意,他们说明天再给我提交一次。你哪天回来?”

      叶之南主槌的陶瓷拍卖会是后天下午,乐有薇说:“明天晚一点或者后天早上吧,跟秦杉谈完紫檀八仙桌再走。”

      一次是谈不下来的,先见着实物了再说,乐有薇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第二天,她和田姐都起得很早,车开到稻场附近的池塘边,田姐还想再往前开,乐有薇让她自己去玩,黄山周边好玩的地方多。

      池水上铺着浮萍,一朵含苞的荷花上停着两只红蜻蜓,乐有薇屏息静气,拍下几张很喜欢的照片。

      村东口河边有棵树很古老,树冠亭亭如盖,秦杉的小面包车停在原地,边上还有一辆卡车,工人们正在卸石料。进村的路太窄,他们只能通过木板车把石料人力运送进去。

      乐有薇在后厅堂找到秦杉,他做了一张工作台,正坐在台前,对着一扇残窗绘图。

      后厅堂是一堂两卧室的格局,残损的是右边卧室的窗户,窗上横眉雕着四幅喜鹊和梅花,寓意喜上眉梢,但窗心部分损毁一空。

      秦杉根据江爷爷的回忆,在图纸上绘着一只停在花草中的蝙蝠,旁边还有只小猴子,正伸出手掌逗弄它。

      秦杉专心画小猴子,没发觉乐有薇进来了。乐有薇探身去看,他把小猴子画得憨态可掬,她笑了起来。

      秦杉转头看到她,也笑了。

      乐有薇细看工作台,估摸是用老门板改制而成的,她指腹抚过木纹,有了答案:“是榆木。”

      秦杉点头,他桌上堆着一摞秦杉绘制的建筑手稿,各式槅扇花板大样,院门立面和善思堂剖轴测图等等,线条清美,细节谨严,像他本人。乐有薇看向残窗:“蝙蝠和猴子,所以这个图案寓意洪福齐天?”

      秦杉说:“对。”

      蝠同福,刷红漆则为红色蝙蝠,一般就能理解成洪福齐天了。当年那个工匠别出新裁,还特别加了一只齐天大圣,他一定是个很可爱的人。乐有薇正想象工匠干活的模样,秦杉指指外面:“冰箱冷藏室有个蓝色盒子,里面是蛇药。”

      很平淡的陈述句,说配蛇药就配蛇药,言而有信。乐有薇笑:“你说过,不是毒蛇。”

      秦杉绘着图,没抬头:“我怕你会怕。”

      乐有薇眼睛微眯,看了他几秒,转身去冰箱拿药。气味不太好闻,她还是揣进裤兜里了。

      秦杉带人修缮得很精细,整个善思堂几乎看不到曾经失火的痕迹了,各处雕图都有精彩之处,乐有薇在前厅和外院转悠,举着相机拍了又拍。

      秦杉忙完出来,乐有薇正仰头欣赏前厅一整块横梁碑雕刻成的八仙过海图,人物惟妙惟肖,细节生动,她问:“梁柱用的是银杏还是香樟?”

      秦杉略惊讶:“银杏。”

      乐有薇转头问:“在想我是怎么猜出来的?”

      秦杉点头,乐有薇轻松道:“很简单啊,银杏和香樟都有香气,能驱除蚊虫。袁婶说村里几十年没住人了,看,连蜘蛛网都没有。”

      秦杉说:“你那天说,杉木造船很好,对木材有研究?”

      说过的话,他竟然记得,乐有薇很开心:“我主攻玉器杂项,但是太零散了,要征集很久才能攒够一场拍卖会的量,而且很难出重器。明清家具就不同了,紫檀一上拍卖场,就会被热捧,我要是征集到大件就发啦,所以看了很多实木资料,将来想进军这一块。”

      秦杉已经习惯了她爱笑,不由跟着她笑了。初次见面时,他只说陈贝拉订的老红木大案“不真”,乐有薇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猜测是哪里动了手脚,当时他就心生亲切感,可是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什么。现在他很想说话,正暗暗组织语言,乐有薇说:“哎,我是不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不太好吧?”

      她也就客气客气,脸上可一点都没觉得不好。秦杉笑看她:“学不厌精,很好啊。”

      铺垫至此,乐有薇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江天说,善思堂有一张紫檀八仙桌,我怎么没看到?”

      “在佛堂。”秦杉在前面走,乐有薇跟上,心下暗自得意,不枉研究了几年木材,跟一位年轻的建筑师多多少少是有点共同语言的。但想把它骗到手肯定不容易,还是那句话,话少的人主意正,不轻易被他人改变。

      善思堂使用砖砌封护墙,地面铺满块石,上下庭用的是黟县青石柱,这使得当年那场大火并未造成损毁性伤害,但是内宅各处木质构件遭了殃。

      火是半夜里烧起来的,察觉的时候,火势不小了,主人仆人慌作一团。等到火被扑灭,木制家具损伤惨重。最可惜的是正厅供桌上的金丝楠木观音像,它是清代乾隆年制,江爷爷的满月照就是以供桌为背景拍的,观音像在烈火中大去,供桌也化作焦炭。

      佛堂里放满了东西,乐有薇走到门口,一眼望见紫檀八仙桌,它在最中间的位置,桌腿有不同程度的残损,被秦杉用高高低低的板凳托住。

      乐有薇围着八仙桌研究了好一阵,她在鉴定方面只懂点入门知识,判断不出具体的年代,但明代特征明显,雕工也精细,而且桌面是独板,价格又能高出一个等级。

      最妙的是,桌腿问题远没有原以为的那么严重,乐有薇端起相机,连拍数张照片,问:“是菩萨保佑,才让它活得好好的吗?”

      秦杉被她旁若无人地晾了半天,一点意见也没有,笑道:“一发现失火,就转移到佛堂了。”

      佛堂四壁是青石,八仙桌得以幸存。乐有薇抚摸着桌面,它是残物完全不打紧,就跟哑巴美人一样,因静默而楚楚动人。何况是这么大的独板,她有把握为它找到好主顾。

      乐有薇容光焕发,秦杉以为是在为八仙桌庆幸,说:“江爷爷以前回来那次,看到它也很惋惜。”

      乐有薇抚着桌面问:“江爷爷说过它有多老吗?”

      秦杉说是明代,但明代有两百余年,早中晚期价格浮动很大,乐有薇故意一叹:“缺胳膊少腿,不稳当,没法再用了,可惜了。”

      “它会站起来的。”秦杉打开一只纸箱,掏出一块残件,蹲下来,放在桌腿边比给乐有薇看。从色泽上看,很相似,可惜残件纹饰太明显,跟这件八仙桌不匹配。

      乐有薇要过残件,认出是屏风的脚,上面的纹饰是灵芝如意纹,很典型的清中期特征。紫檀在清代有寸檀寸金之称,她这下是真惋惜了,用一整根紫檀木料做屏风的脚,完整器肯定很富丽堂皇。

      秦杉再拿出一件,乐有薇乐了,是炉灰盖,只有巴掌大。但它除了太小,从肉眼上来看,跟桌腿匹配度很高,像一家子,表亲那种。

      佛堂是秦杉的藏宝阁,他献宝似的,把两年间收罗到的紫檀残件一件件比划给乐有薇看,整张脸都在发光,很是高兴。乐有薇一件件地看,说出分别是何物,秦杉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赞美:“你都知道!”

      “我报过培训班,请教过大师,还经常去展会和拍卖会,算不上都知道,略知一二,还得多见见。”乐有薇存心打击他,“你几箱子残件,都没哪件跟桌腿正好配上,况且还不止一条腿,要找到什么时候?”

      秦杉听不出她的意图,依然很高兴:“两年就有这么多收获了。”

      乐有薇问:“找不到呢?”

      秦杉满有把握:“继续找。”

      果然是个很坚持的人,乐有薇换个方向攻坚:“江家人不住这里吧?”

      他们都不要它,你还执着什么。秦杉却还是听不出来,解释说江爷爷少小离家,他父亲去世后,这宅子是江爷爷的二弟三弟住。再后来,二弟一家移居海外,三弟去世,三弟的子女们也陆续在城里买了房子定居。每年清明祭祖,才有后代回来一趟,但不过夜,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荒园。

      乐有薇说过,会慢慢听,秦杉就给她看他刚来江家林的照片,慢慢说起他带着助手小五等人,足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把疯长的杂草和灰尘清理完毕。乐有薇更找到理由了:“你弄成现在这样,绝对超出江爷爷的期望了,这张桌子就别强求了。”

      秦杉摇头:“会找到跟它匹配的。”

      自从得知善思堂有张紫檀八仙桌,乐有薇就没少琢磨如何说服秦杉,但所有预设的说辞在秦杉面前都失了灵,她只能开门见山了:“让它待在这儿,却不能使用它,等于是明珠蒙尘。为什么不放它一条生路,让它去个珍惜它的场所?”

      秦杉坦白道:“乐小姐,我没听懂。”

      乐有薇继续发动攻势:“江爷爷说了,善思堂任你处置,你不考虑出让它吗?喜欢紫檀家具的人多,有的不像你这样要求完美,他们找人把它修补得大致能用就很满意了。变废为宝,物尽其用,才是最理想的,你觉得呢?”

      秦杉语气很坚决:“不能出让。”

      乐有薇挫败:“为什么?”

      秦杉说:“我外公说,桌子是一户人家的印。”

      乐有薇没听懂:“印?”

      秦杉伸出右掌:“就像统帅的大印,托江山之物。”

      这说法新鲜,乐有薇是第一次听到,不由想起往事。爸爸当年工作的灯具厂濒临倒闭,一家人搬出工厂宿舍,在外面租房子。为了省点钱,租的是毛坯房,里面空荡荡,一家人在爷爷家打地铺暂住,周末,爸爸带着妻女去逛木材市场。

      爸爸做了杉木床,再挑了榉木做成饭桌。那时本地流行圆桌,爸爸却说吃饭的桌子还得是八仙桌,大方。

      方方正正的桌子,方方正正的帅印。古语把正房夫人称为正印,也含有稳定护佑,能显荣达之意,乐有薇走了神,秦杉以为她没听懂:“按我的理解,这句话是说,桌子是家里的定海神针。”

      乐有薇抬头看他:“什么?”

      秦杉慢慢地说:“即使是孙悟空来要,也会翻江倒海。”

      乐有薇心一抖,自6岁起,她很怕听到这个词,她说:“你外公这个说法,我以前从没听过。”

      秦杉听出她语声有异,就说得详细了些。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他外公家族遭过难,衣物、书籍和生活用品都被抄了去,还办了一个“资本主义生活展”,所幸饭桌重达百余斤,那些人搬动时闪了腰,狠砍了几刀作罢。

      外公说,祖祖辈辈传下来一句话:桌子是一户人家的印。只要还能有个吃饭的地方,一家人都围在一起,日子就能过下去。桌子还在,家就在。

      可我家破人亡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吃过饭的桌子,后来去了哪里,不知道了。那个租屋后来住着谁,不知道了。

      乐有薇脑子昏沉起来,秦杉抚着八仙桌,接着说:“这里是它的家,它大难不死,吃了苦头,不能流落在外。”

      乐有薇没办法再游说秦杉出让八仙桌了。明明是来鼓动他的,反倒被一个自称有表达障碍的人说服了,见鬼。她转开脸,去看那一箱箱紫檀残件,不管怎么说,江天的手串生意有着落了,自己也能开个手串专场,台下全是肯掏钱的善男信女,也还不错。

      只做成手串,会不会太单调?请几个手艺好点的木匠做成文房用品,也会很受欢迎,乐有薇用爱怜的目光扫过紫檀残件,心思转了好几回,开心了,一拍手:“都留着!”

      秦杉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嗯。”

      下次再伙同江天来扫荡,今天先打住。哪有那么多手到擒来,大多数客户,都是花心思费时间,献足了殷勤才拿下来的。紫檀八仙桌无望,但对这堆边角料,乐有薇还是有信心的。

      离开佛堂,乐有薇就让自己忘记紫檀八仙桌了。善思堂雕梁画栋,描金绘彩,她一边观看,一边向秦杉请教,碰到自己掌握的知识点,就反客为主,讲给秦杉听,互通有无。

      走到轩厅,脊柱的木雕图案是大象背上驮着一只宝瓶,乐有薇问:“象通祥,你送我大象杯子,是吉祥平安的意思吗?”

      她仰着脸,眼睫毛扑簌簌的,秦杉一阵恍惚,又想起童年遇见的那只小蝴蝶了。那么轻盈又柔弱的小东西,它天生拥有人类羡慕的飞行技能,母亲说,它能飞过高山、峡谷和湖泊。

      善思堂的木雕繁多而精美,以廊房为最,镂空的梁头是万骏图,马匹姿态各有不同,雕刻手法也不尽相同。乐有薇在一位浙江名人的故居看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欢跃地说:“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

      秦杉安静地听她讲解,听到最后,他看一看万骏图,再看一看乐有薇,然后又看一看万骏图,乐有薇问:“怎么了?”

      秦杉盯了一会儿万骏图,组织语言:“三寸不烂之舌,是你的千军万马,你很会说话,我很羡慕。”

      她手一挥,他跃上一骑,被她带着游历上下五千年。

      乐有薇笑得眼睛一弯。她喜欢这个说法,也渴望有朝一日,能像古时候的说客,一个人可胜百万雄师。说客为君王获得三千城池,自己让人散尽千金,也给人带来万贯家财,各有所得,皆大欢喜。

      江家林位于大山腹地,乐有薇只在省道边的江集村口见过一座基站,江家林网络信号极微弱,连网页都刷不开,逛完善思堂,她给郑好打电话:“我昨晚给师兄订了花篮,留了你的电话,你盯着点。”

      郑好问:“你还不回来吗,明天下午就是叶师兄的拍卖会了。”

      乐有薇说:“去袁婶家吃完午饭,道个别就回了。”

      一顿饭刚吃上,暴雨突至,尽管天气预报只说今日多云。乐有薇想等雨小些就走,袁婶却说往年每到这时必有大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冒雨走很危险。

      江家林原名雨水坳不是没缘由的,它地势低,一下雨就淹得不成样子,极易发生山体滑坡。乐有薇不勉强了,她的身体容不得她任性,困在泥沼里不能动弹就太可怕了。

      饭桌上,秦杉的助手小五说下午要把花园一扇外窗修好,乐有薇想看木工活,吃完饭,和众人一起返回善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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