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途》梅子黄了

44、锦安之

　　“我的本家姓锦，而我原来的名字叫锦安之。”这次面对梁有情的疑问，君芜没有先择逃避，而是将实情全盘托出。

　　他出生那年，云州接连闹着洪灾和旱灾，百姓颗粒无收。饶是锦家在云州有些产业，可还是差点儿没能挨过去，好在最终一家人都坚持了下来，他也顺利诞生，锦鸿抱着还在襁褓之中的儿子，看着荒凉的世态，有感而发。

　　既然都来到这个世上了，那便平安快乐的活下去吧。

　　于是，便给儿子取了“安之”为名。

　　锦鸿承袭祖业，以筑建房屋为活计。那年洪灾过后，他与其他匠师共同设计并修建了湘原长廊，其集观赏和实用性并存，有效地阻拦了洪水破堤，至今已保卫了云、蜃两州近三十年，这三十年里，没河州郡，再也没有遭受过洪水的肆虐。

　　也就是自那之后，锦鸿名声大噪。大俞的王公贵族纷纷慕名而访，请他帮忙建造楼阁，他也因此于安和十年受工部征召入了京。

　　因琼楼和玉宇两座楼台是太子献给皇后的生辰贺礼，所以两座楼台的图纸皆由赵羿亲自设计，锦鸿看过后并未发现有不妥之处，因此只修改了一些微末之处。

　　起初，修筑事宜一切顺利。直到八月中旬的时候，锦鸿等人发现琼楼偶尔会发生轻微的颤动。

　　最开始的时候，一天会颤动一两次，可几天后，颤动的频率越来越频繁。

　　此兹事体大，马虎不得。于是锦鸿立即上禀了太子，要求停工检查却被太子以寿诞即近为由严厉拒绝了。

　　工程按着原地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眼看就要进入了尾声，而锦鸿却无心监工，一心扑在寻找楼台摇晃的原因上。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锦鸿找到了。但他没想到的是，他因为撞破了太子一行的诡计而惨遭杀手。

　　锦鸿将自己的疑虑说给跟自己要好的李源和江云山之后，三个人分头行事，带着工匠几乎是一寸一寸的摸着地基巡查着。

　　最后，锦鸿偶然发现了一道暗门，顺着暗门进去，他发现了导致楼台摇晃的真正原因。

　　原来，太子和母亲高氏早就生了异心，为日后夺权作打算，赵羿竟然在楼台下面挖了数间密阁，用来藏匿受贿和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金银财宝以及制作精良的武器。

　　锦鸿见太子如此胡作非为，以上禀皇帝为由威胁赵羿立刻停工。赵羿先是以在楼台下方加固横梁安抚锦鸿，见此计说服不了锦鸿，于是只得假意答应了锦鸿的要求，并向他保证会将密阁回填。

　　锦鸿从没想过东宫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行事却如此不堪。他刚转身，准备从密阁离开的时候，殊不知，赵羿却指使手下一刀捅穿了锦的身体。

　　锦鸿回过身，指着赵羿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便倒在了血泊里。

　　随后而来的李源和江云山看见了这一幕，赵羿自然不会让他们活命。手下一拥而上，李源和江云山择路而逃。

　　就在这时，外面吹起了一阵夜风。

　　这场风，甚至还没有以往的大，也只象征性地吹了几下，可却将数丈高的楼台吹得来回摇摆，众人都还没来得作出反应，便是压在了废墟底下。

　　须臾之间，南北两座遥遥相望的楼台瞬间夷为平地。

　　还残留着一丝微弱气息的锦鸿再被木头砸碎了脑袋，赵羿也紧跟着倒在了他的身边，而李源和江云山躲过了太子侍卫的追杀，却没有躲开坍塌的楼台。

　　顷刻之间，数百人被埋葬于地上，没过多久便相继断了气。

　　“安和帝下令彻查此案，高氏怕阴谋败露，便先下手为强，将一切过错都推到了我父亲的头上，紧接着又收买了参与建筑琼楼玉宇的商贾作了伪证。”君芜看着梁有情逐渐错愕的神情，他不愿打破她心里对高氏的美好幻想，可事实就是如此，无论他说与不说。

　　“之后，高氏以为父亲把她和太子所做的勾当跟我和母亲说了，担心我们暴露他们的秘密，于是派兵追杀我们母子，母亲因保护我而死，我则被逼跳了河。”君芜在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平静，面上表情亦没有太大的起伏，以至于在梁有情看来，他像是在叙述着别人的故事。

　　她目光向下，落在了君芜的手上，只见他双手紧握成拳，使得指节都泛了白。

　　“那，后来呢？”梁有情不敢深想他所经历的一切。

　　“后来啊......”君芜悠悠地叹了口气，“大难不死，抓到了一块浮木，在海上飘了数天后被师父救了回去。”

　　梁有情随着他云淡风轻的话语松了口气，过了片刻，又问道：“你的师父是？”

　　“师父法号玄灯。”君芜看着梁有情惊讶的表神后，便知用不着自己解释了。

　　“玄灯大师竟然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梁有情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茶馆里，那时说书先生用一种近乎玄幻的语气描述着玄灯，因此一直以来她并没有当真。

　　“所以，玄灯大师会长生不老之术是真的？”梁有情默算了下玄灯现在差不多已有一百四十多岁了。

　　君芜却嘁笑一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之术，不过是用来哄骗小孩的罢了。师父他能活到如此高龄，仅是因为他老人家四大皆空心无旁骛，不被世俗所扰，不为情.欲所忧，心境宽了，自然也就活得长了。”

　　“可你——”梁有情偏头看着君芜，“实际年龄应该也有三十了吧，但是你看起来却跟我差不多大。”

　　君芜含笑：“逃亡途中受了些伤，师父剑走偏锋用了重要，留下后遗症了。”

　　君芜用轻飘飘的一句玩笑话，略过了他在过去十二年里所受的苦楚。

　　实际上，当玄灯在海上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法，玄灯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乌歌岛上，别的没有，就奇珍异草居多，玄灯一并用上，将君芜在药汤里泡了三个月，才使得他身上化脓的伤口没有继续恶化。

　　但君芜还是整整沉睡了三年，才凭着超强的意志力醒了过来。

　　醒来的君芜成了个残废，脚不能走手不能动，他一度想要寻死，是玄灯用仇恨续着他的命。

　　父母惨死，族人受诛。君芜在这世上再没有任何的亲人。

　　大仇难报，他不知道自己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在这茫茫浮生里，我没有去路，亦看不见归途！师父，我活着也没什么用了，求求你，放了我吧——”君芜啕哭着跪在玄灯面前乞求着。

　　“死有何难？难的是活着。”玄灯道，“安之，我问你，你若真的想死，为何不死在官兵的刀下，也可免去你受过的那些苦楚。你孤注一掷拼死逃亡，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给你的父母洗刷冤屈么？”

　　“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便好好珍惜吧。”玄灯拍着君芜的肩鼓励道，“等你什么时候能站起来了，我便送你回中原。”

　　自此，锦安之死了，代替他活下来的是满腹血海深仇的君芜。

　　他靠着为父母报仇的信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着锻炼，终于在三年前站了起来，且能够行动自如了。

　　“我可没见过谁生病得的后遗症是永葆青春啊。”梁有情道，“你这不应该叫做后遗症，应该说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

　　“是吗？”君芜浅笑，“羡慕？”

　　梁有情却摇了摇头，“心疼。”

　　君芜被梁有情这个回答惊得一怔，片刻后，他才又问梁有情：“现在，你还想去高氏面前告发我吗？”

　　梁有情又摇了下头，“我忠于太后，是因着她于我有着教养之恩。可即便如此，也不能泯灭她所犯下的过错。君芜，让我帮你，我们一起为你父母和那些枉死的冤魂讨回公道。”

　　“你......”君芜未料到梁有情对自己连一句质问都没有便同自己站在了一起，心里又惊又喜，“你信我说的话？”

　　梁有情点头，“我信！”

　　君芜笑着笑着泪水便从眼眶里落了下来，他上前一把将梁有情拥在了怀里，呢喃地说着“谢谢”。

　　“有件事我必须向你坦白。”很久之后，君芜才将梁有情放开，看着梁有情龇牙咧嘴的表情，他方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下手过重碰着了她的伤口，于是赶忙放开了梁有情。

　　“什么事？”梁有情反握住君芜想要抽出去的手。

　　“上次刺杀高氏的刺客是我的人。”君芜愧疚地低下了头，一想到梁有情差点因自己而死他的心便像针刺一般痛，“逼得你跳下悬崖的也是我的人。说起来，是我害得你差点没了命，这一点，我始终不能原谅我自己。”

　　联想到之前所发生的种种，梁有情刺客已不觉得有多不可思议了，“非你所愿，我不怪你。”梁有情还记得当时的情形，若她所料没错的话，那些黑衣人并不打算杀她的。

　　“还有吗？”梁有情又问君芜，“你还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君芜默了一瞬，反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比如你的病到底有多重。

　　“好。”君芜温柔着抚摸着梁有情的头发，“我慢慢说给你听。”

　　君芜放下手的时候，梁有情忽觉头发沉了一下，她伸手去摸，发现是君芜给她插了支簪子在头上，正当她想取下来看个究竟时，君芜又按住了她手。

　　梁有情只得慢慢摩挲着那支发簪，摸到簪子端部颤动的珠子时，梁有情忽然反应过来，“是茱萸？”

　　“上次的坏了，我做了个新的给你。”君芜解释道，“你可要收好了，不准再弄丢了。”

　　“嗯。”梁有情抿着唇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