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他欺师罔上》花间九声

1、无根鬼

　　三危山，伏魔崖底 。
　　雾气灰白如烟 ，袅袅萦绕在一株株不烬木周围。树干红黑相间 ，有枝无叶 ，被业火燃烧了千百年，橙红的纹路如同人眼 ，盯着这魔气妖气混杂唯独不见人气的森森鬼域。
　　随着一阵阴风吹过 ，一缕比薄烟还浅淡的游魂，从崖南的落水河畔飘荡到崖北犬牙差互的山壁上 ，被撞地跌了个跟头掉到地面 ，背靠石壁懒散地歪坐着 。
　　这是一个出了窍的新鬼 ，原身刚死三天。他面容惨白，发丝凌乱 ，青玉色袍服上满是鲜血 ，空洞的双眼盯着河边的一簇红 ，好半天 ，一动不动 。
　　那是一片龙爪曼珠沙华 ，开得很是热烈 ，花瓣蜷曲，细长的花蕊如同蜗牛触角，小心翼翼地在迷雾中试探。
　　突然，几声清脆的铃铛声传来 ，那些花蕊像是受到什么惊吓 ，瑟瑟地缩回花芯里挤作一团。
　　铃声由远及近，一黑一白两个人影趟过落水而来 ，一个扛着哭丧棍 ，一个抡着锁魂勾 ，径直走到那倒霉催的幽魂面前 。
　　白衣用哭丧棍戳了戳那鬼的额头 ，想探探他的底细。
　　哭丧棍虽然名字难听 ，却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能知鬼魅前世今生。棍子与额头接触的一刹那 ，前端系着的铜铃叮铃铃炸响，惊飞了不烬木枝丫上一群老乌鸦。铃声响过三轮 ，嗤一声冒出股青烟便哑了声，再怎么摇也不响了 。
　　“嚯！这鬼来头不小啊！”一旁的黑衣惊叹。
　　白衣皱眉 ，待青烟散去 ，那鬼面前凭空出现几行铭文 。
　　名讳：周爻，字南山 。
　　生辰八字：不详。
　　死因：不详。
　　身世：不详。
　　黑衣手腕一晃 ，将锁魂勾背到身后 ，弯腰查看：“你这棍子不会坏了吧 ，怎么什么也查不出来？”
　　白衣摇头：“这鬼不对劲 。”
　　“哪里不对？”
　　“没有魂根。”
　　黑衣啧了一声：“原来是个残次鬼 ，我说怎么软趴趴的。”
　　无论人、妖、仙、鬼 ，魂根乃是根本 ，奇经八脉、三魂七魄都从上面长出来 ，再延伸到四肢百骸，若是修仙之人 ，到了金丹期的修士 ，魂根会将金丹包裹住 。就像鸟巢拥着鸟蛋 ，巢要是没了 ，蛋就碎了；同理 ，一个人魂根被拔 ，金丹修炼的再怎么珠圆玉润 ，也运行不了小周天 ，一身修为也就废了 。
　　白衣为难：“那这魂咱还勾吗？没有魂根 ，就算带回去 ，也没法入轮回啊。”
　　黑衣摆手：“走啦走啦 ，咱们府上又不是收破烂的，这种质量不好的，主子可看不上眼，且由他去。我昨刚酿得了一坛五福酒，特地加了两尾一尺长的蓝蝎子 ，请你喝 ！”说着搂着白衣的肩膀往回走 。
　　“我的铃铛坏了 。”
　　“没事儿 ，哥哥给你换个新的 。”
　　……
　　待两个鬼差的身影隐入雾中看不见了 ，那个被嫌弃的残次鬼才动了下脖子 ，看向不远处一具尸体 。
　　同他一样的青玉衣衫 ，一样的容颜凄惨 ，皮肉已经开始腐烂 ，四肢扭曲的角度 ，以及满身的血污 ，显示这人死的不甚安详 。细看之下 ，正是他的原身：周爻。
　　化身新鬼的周爻磨磨蹭蹭站起身 ，脚步发飘走到尸体面前蹲下 ，瞅了半晌 ，不由得一声叹息：死得真惨！欺师灭祖，活该！
　　原身衣不蔽体 ，前胸大腿露出一大片皮肉 ，周爻痛心疾首 ，伸出鬼爪子想把那衣衫的前襟拉一拉 ，奈何手一碰到尸体就穿过去了 ，抓了两下如触虚空 ，连片衣裳角也摸不到，只好收回爪子 ，任由那尸体四仰八叉，不雅观不体面地躺在那里继续腐烂 。
　　他生前不是好人 ，死后也没做成好鬼，连鬼差都嫌弃 ，没法入轮回 。蹲了一会儿脚麻了 ，他站起来 ，一瘸一拐的又退回到刚才窝着的石壁边 ，没甚力气地坐了下去。
　　摇摇头自嘲：“原来鬼也会脚麻 。”
　　周爻目光哀哀地望着落水暗黑的水面 ：若是能入轮回就好了 ，下辈子托生成一头猪 ，吃了睡睡了吃 ，临死前被人宰一刀 ，也算还了上辈子的罪孽 。就算六道不收 ，那就该把他绑回去 ，十八层地狱的酷刑轮番受一遍 ，再求孟婆给碗汤，把这让人肝胆俱裂的记忆忘一忘 。
　　怎么能 ，就这么轻飘飘的放过他呢 ，这让他如何适从？
　　没了魂根的灵体近乎透明 ，几乎要与周围的雾气融为一体，鬼域里阴暗潮湿 ，金乌西坠，被耸立的山峰挡住 ，周围越发黑沉 。
　　有不知名的鸟兽在鸣叫，声音凄怆可怖 ，间或有别的孤魂野鬼唱歌的声音传来 ，周爻环抱住双膝，下巴搭在胳膊上 ，半张脸埋在臂弯里 ，只露出一双睫毛极长的荔枝眼，警惕地看着周围 ，远处鬼影绰绰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潜伏着 ，只等着他这只猎物睡着 ，就一口把他吞掉 。
　　周爻这双眼，活着的时候是极美的 。又圆又黑的瞳仁像颗刚去了果肉的荔枝核 ，又像泡在海水里的黑珍珠，还带着亮晶晶的水汽 ，长睫一眨 ，比森林里的幼兽还要无辜 ，极具迷惑性 。
　　夜色深沉 ，周爻瞪了会眼 ，实在抗不住睡了过去 。刚出窍的鬼不能离原身太远 ，而他没有魂根又太过虚弱，就只能在这里先凑合着 ，等什么时候 ，他的尸体皮囊都烂没了 ，只留一具枯骨的时候 ，他也许还能到较远的地方活动一下 。
　　一轮圆月挂上了不烬木的枝头 ，雾气散了些 ，远处的黑影动了一下 ，见周爻没反应 ，便扑棱了一下翅膀 ，无声地飞上树干 。在大的诡异的圆月下 ，黑影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只一人来高的猫头鹰 。
　　长成这个个头 ，这只猫头鹰已经是个妖怪了 ，全身羽毛油光水滑，弯弯的喙像一道铁钩，巨大的爪子将不烬木上血色的眼纹抓的扭曲变形 。它左摇一下脖子，右摇一下脖子 ，如炬的眸子盯着周爻来回看 ，这妖修行百年 ，吃鬼无数 ，还没见过这么干净的魂魄 。
　　在它眼里 ，周爻就是一包香甜可口的乳糖 ，若吃下去 ，对着今夜这美好的月华炼化一个晚上 ，明天它就能修成人形，这简直是要命的诱惑。
　　猫头鹰桀桀怪笑两声 ，猛地飞起 ，向着周爻的方向俯冲下来 ，两米长的羽翼展开 ，将周围的迷雾吹出去老远 ，破空声传来 ，猛禽的速度快得像一支利弩。
　　周爻犹自昏睡不醒 ，他没做鬼的经验 ，经过三天的摸索才知道 ，做鬼跟做人一样 ，得吃饭得睡觉 ，被揍了会疼 ，雨淋了会冷 。
　　眼见着就要抓到美味的晚餐 ，猫头鹰兴奋地两眼放光 ，一双利爪前伸，双翅微收正准备降落，突然 ，身后嘭一声传来巨响 ，吓得它半空中一个趔趄 ，落在地上身子一歪差点崴了爪子 。
　　周爻蓦地惊醒 ，一睁开眼 ，就跟落地的猫头鹰来了个脸对脸，吓地实打实鬼叫一声 。猫头鹰却眯起两只闪瞎人的明灯眼 ，冲着他笑起来 ，瘆人的笑声从张开的巨喙里传出来 ，露出里面一伸一缩的粉红舌头 。
　　周爻：“……”
　　还怪可爱的 。
　　下一瞬 ，猫头鹰脑袋一伸 ，冲着他兜头就叼下来 ，对“可爱”二字有着很深误解的周爻吓的一缩脖儿 ，从猫头鹰身侧的缝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踩着风飘起来 ，拔腿就跑 。
　　身后的猫头鹰气急败坏 ，脖子直接拧了个个 ，扭头来咬 ，只撕碎了周爻灵力化成的青袍 。周爻气地骂娘 ，他一迈步 ，修长劲瘦的左腿整个露出来 ，裤子开的衩比他死了的原身那条还要高 ，真是羞煞鬼也 。
　　顾不得其他 ，周爻在枝杈横斜的不烬木树林里东奔西跑 ，借着合抱粗的树干做遮掩 ，躲避猫头鹰的追捕 。但他身上鬼气外溢 ，猫头鹰对此似有感应 ，无论躲到哪里 ，都会被即刻发现，不多时已经筋疲力竭。幸而他生前记忆还在 ，靠着一身轻灵的功法辗转腾挪，几次堪堪躲过猫头鹰的利爪巨喙 。
　　猫头鹰有些恼怒 ，扑扇着翅膀横冲直撞 ，碰断了许多不烬木的枝丫 。周爻试着摸了摸 ，竟然能捡起来 ，不禁大喜 。一手拿了一根擀面杖粗的树枝 ，回身防御 ，猫头鹰似乎没想到他还敢还手 ，被周爻当头砸了一闷棍 ，蹲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
　　周爻趁机跑出去老远 ，将所有灵力注入不烬木 ，上面的眼状纹路岩浆般涌动起来 ，速度加到极限猛然回身 ，一个长虹贯日 ，将不烬木扔向还在懵圈的傻鸟 ，“噗”一声 ，猫头鹰一只眼睛被捅穿 ，带血的尖锐木头它后脑刺了出来，它脑袋又歪了歪 ，似乎还没弄明白状况 ，就啪叽一下 ，像一扇门板扣到地上 ，死翘了 。
　　周爻：“……”
　　真不禁打 ，这就死了！本座这灵力才用了一二三 ，四五六 ，七八/九……我去 ！十成！
　　刚从一数到十 ，周爻身影一晃 ，本就浅淡的身影更加虚幻 ，被月光一照 ，像一团凝结的水雾 ，风一吹就要散了 。
　　周爻靠着树干调息一阵 ，赶紧挪回自己的原身尸体旁 ，刚才再走远点 ，他就要魂飞魄散了 。
　　虚脱般跌坐在地 ，喘息半晌 ，周爻嗓子眼火辣辣地疼 。徒手在地面挖了挖 ，这一带土质疏松 ，上面厚厚的灰白色泥土，都是千万年来死在这里的尸体化成齑粉 ，一层层积累起来的 。
　　不多时 ，周爻从土里挖出一只肥胖的骨白蚕 ，丢到嘴里囫囵吞了 。这东西虽然恶心 ，但常年长在尸堆里 ，给鬼补身子功效是极好的 。连吃了十几只骨白蚕 ，周爻才觉得缓过点劲儿来 。
　　他偏头看了自己的原身一眼 ，不由一愣 。莫不是刚才灵力使用过度 ，这会子鬼眼昏花 ，出现了幻觉 。
　　要不然 ，他怎么看见自己尸身上趴着白茸茸一团 ，像是有什么东西呢 。周爻俯身 ，凑近看了看 ，“白茸茸”的小肚皮一鼓一鼓的 。
　　还喘气儿 ，是个活物 。那你也不能霸着本座的身子当暖床不是 ，再说本座衣衫不整的 ，成何体统 。
　　“白茸茸”把小脑袋藏在蓬松的尾巴里 ，似乎受了伤 ，全身不住的颤抖 。任周爻说到口干舌燥 ，讲了一大堆君子小人的道理 ，小东西就是不挪窝儿 ，像是根本没听见 。
　　周爻忍不了了 ，准备闹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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