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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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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娘子还要给操练完的青壮做朝食,他们平日只吃两顿,凫水棚里的青壮向来是摸黑起来下水操练,等到吃朝食的时候在回来,算算时辰差不多了,自己现在可走不开,自然不能自个去找人。
她去凫水棚旁边的老孙头的棚屋前一站,往里喊:“陈婶子在吗?”
没过一会一个精瘦的老婆子就推开木门,她一笑露出没几颗牙的嘴:“刘娘子,你这是有事啊?”
他们坞堡中,每五户结为一伍,平日出兵士都是按照每伍的青壮出的,他们这一伍中管事的就是高五郎一家,陈婆子听到刘娘子的声音自然应得勤。
“陈婶子我们这棚里不是来了个从浑格人那边逃出来的郑人吗?你去帮我打听打听,他说的话可是真的……”刘娘子细细同她说了沈非凌的话。
她记性好,陈婆子却不成,刘娘子说了三四遍陈婆子才记清了。
“得了,我赶紧去问,刘娘子只管回去忙你的。”她那长孙还在凫水棚里呢,若是刘娘子回去晚了,岂不是要耽搁了做饭?
“成,若不是我走不开,应当自个去的,陈婶子你路上慢些。”刘娘子叮嘱了两句这才回去。
孙老头正坐在棚屋里眯着眼编席子,他这眼睛不好使了,但这几天又冷了些,南逃的时候他身子受了寒,他不敢出门。
“这祁州司县,我怎么听着这般熟啊?”孙老头嘟囔道。
“哪能不熟啊?你忘了,祁州那些人跟咱们挨得近,咱们逃难的时候还碰上过几回。你这老头子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陈婆子没跟老头子瞎掰扯,利落地收拾好自个就出门了。
没走几步,陈婆子倒也有点迷糊了。
这祁州司县槐树村听着是有些耳熟啊。
二门那边好像有个什长就是那边来的,似乎那什长也姓周,陈婆子心中暗想,要去那什长家一趟打听打听消息。
只是她这记性不大好了,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这什长家的婆娘是不是姓沈。
陈婆子私心里觉得不是,周什长的婆娘身子不好,长得似乎也不成,一月中能出来三日就算好的了,平日就在家里守着病弱的儿子,那沈福可是特特说了,沈二娘伶俐,应该不是她。
想到自己在逃难中没了的两个儿子,陈婆子叹了口气,说不准以前那位娘子是极为伶俐的。
坞堡每一门都像是个小城,还有不少田地在内,陈婆子腿脚不慢,从外门到二门也走了一个时辰。
周什长家也好打听,一路找过去倒是没花多少功夫。
周家住的自然不是棚屋,而是一座小木屋,陈婆子站在门口,这手还没拍门呢。
一旁晒着太阳刺绣的小娘子急急放下手中的帕子站了起来:“阿婆,可不敢拍门,你找谁啊?我娘她身子弱,不好被惊到。”
小娘子不过十二三岁个头却比陈婆子还要高些,长得清秀可人,只是眉目间像了他爹周什长,多了几分英气,老婆子见了都不由得想这年头养的这般好的姑娘可不多。
这年头坞堡里管的狠,那些小偷小摸和走街串巷的混子是看不着了。
他们这儿可养不起闲人,不然长得这般好的小娘子可不敢青天白日地坐在门口刺绣。
“哦,那什么我来打听打听,这一家是不是祁州司县来的,今个天还擦黑呢,外头捡了个祁州司县槐树村的男子,不知你们认不认识。”陈婆子收回手,这周家娘子也太精贵了,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见过血的,这般精贵的还真少见,也难怪住在外门边的陈婆子认得周什长。
“槐树村?可是姓沈?”周桃面露惊喜。
“哎呦,这不是巧了,正是呢,姓沈叫沈福。”
陈婆子话音刚落身后的木门被哐的一声打开了。
“娘!你慢些。”周桃上前几步扶住颤颤巍巍的沈二娘。
“你说什么?他叫沈福?!你没有听错吗?!”沈二娘瘦小的身体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扶着她的周桃,踉跄几步死死拉住了陈婆子的衣裳。
“你说清楚!是沈福吗?他还活着是吗?你把话说清楚啊!”
陈婆子那是见过尸山血海的,可突然被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抓住,这女子双眼通红面色狰狞,陈婆子还是被吓了一跳。
“娘!你先放手,我听的真真的!是舅舅,是舅舅的名字,还是槐树村的沈福,不是舅舅能是谁呢!”周桃赶紧上去拉自家娘亲。
可平日柔柔弱弱大半时间都在发呆的娘亲,这会她竟是掰不开。
“周家娘子,你先放手,是有个叫沈福的,说是你小弟,你爹可是沈四柱啊?”陈婆子也是怕了她了,看着周家娘子的架势,不像是病弱倒像是有些疯癫,怪不得周家病弱的儿子从来没人见过,不会是根本没这么个孩子吧?!
见她如此又担心认错了人最后更疯了。陈婆子想到沈福的爹,就说出了沈四柱的名字。
听到沈四柱这三个字,沈二娘愣住了。
周桃趁机掰开娘亲的手,将她扶住了,这才冲着陈婆子面带歉意地点头说道:“是,我外祖父就是沈四柱,这般听来定然是没错了,你们带回来的人就是我小舅。”
沈二娘发出了低低地啜泣声:“是,就是,是他,真的是他,小弟是二姐没用,让你平白吃了这些苦!”
周桃听到娘亲的哭泣声,非但不难过,反而有些欣喜。
当年他们被流民和浑格骑兵冲散,她兄长周柳全又中了箭摔进庆河中,娘亲就变了。
原本伶俐明艳的娘亲,变得沉默寡言。
活像是个被抽了精气神的木头人,周桃相信如果不是爹和她还活着,娘亲早就活不下去了。
现在娘亲愿意哭出来,倒是好事了,只要哭喊出来,人才能好受些。
“是我惊着婶子了。小桃,在家守着,我跟这位婶子走一趟。”沈二娘还止不住地流泪,但是整个人却像是被注入了力量似的,看着眼中都多了一股劲。
“别,娘亲,我锁了门,跟林伯说一声,让他跟爹说,等他回来了再来找我们吧。”周桃哪里放心沈二娘自己去,“娘亲,我去收拾些东西带去,小舅刚回来,身上怕是连件衣裳都没有,还该拿些吃的。”
别看周桃小,她早就将浑格人的性子看了个透彻,从那边逃出来,身上能有一片布,她都不信的。
“好,好,好。”沈二娘这时也发现自己太过高兴,竟是没有女儿想的周全了,她深深地看了眼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
倒是她一直想着爹娘阿姊小弟,还有她那苦命的儿子,忽视了自家女儿。
周桃却不这么想,这坞堡中有爹有娘的人能有几个?虽说娘大多时候都在发愣,但只要有点精神就会照顾自己和爹,断断续续地教自己女工手艺。
便是自己就能忘了兄长死时的模样吗?
自然是忘不了的,既然如此,她又怎会责怪娘亲?
周桃早就能够里外一把抓了,她回去一小会就收拾个小包袱出来,还推了辆板车,锁了门,托付了隔壁的林伯告知爹她们的去向,周桃这才对焦急的娘亲说。
“娘,我们赶紧走吧,我们动作快些,还能在晌午前把舅父接回来。”她怕舅父不良于行,这板车正好能用上。若是娘亲走累了也能坐上歇一会。
陈婆子冷眼看着,只觉得这女郎办事妥帖还孝顺勤恳。
将来肯定好找人家,就是她都有些想要替长孙求娶这小女郎了。
只是人家是什长家的女郎,只怕眼光太高,他们家般配不上。
三人结伴往外城走。
不少人根本没见过沈二娘,但却认识周桃,有心想要打听两句她们为何去外城吧,又见她们脚步匆匆,似乎很是着急,也只好按捺住心思。
倒是那些刚才离着周家门口近的人,听了个全程,当即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了起来。
现下秋收刚过,他们忙碌了许久,正是疲乏的时候,难得有点清闲,听说竟然有人找到亲人了,他们心中既是欢喜又是难过。
欢喜又有人家团圆,难过的是团圆的不是他们。
这坞堡之中,有几个人没经历过生离死别,大家听过一阵也就散了。
外城凫水棚中,操练完的青壮陆陆续续回来了。
沈非凌并没有睡着,他睡得太多,身体疼得厉害,所以他只是眯眼假寐恢复体力。
高五郎料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干脆就坐在门边等操练完的青壮回来。
刘娘子早早做了吃食,也等着凫水棚的青壮。
这已经入秋,他们确实裸着上半身光着脚,头上身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河水,裤子早就湿透。
为首的武有才看到床上多了个人,冲着高五郎喊道:“高伯,这怎么多了个人?”
“你们还没听说?他是彭家少族长从外头捡来的,身上都是伤,不过会凫水就留在咱们这儿了。”高五郎笑着解释。
“这?会不会凫水,跟能不能游过河可不同。”武有才面露不屑地说。
真正的河水可不平静,不光是要水性好就行的。
“这人被丢进河里,自个爬上来的,你说还成吧?”高五郎顶了一句,这个武有才,因着他的水性好,真把自己当老大了不成?别人也没他话多!
武有才听出高五郎有些生气,他嘻嘻一笑,没有在意,不过这被丢进河里,还能游上来确实不差,水性好不好不说,起码不害怕河水。
不少人倒是能凫水,真进了河里自己先吓得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
一行人匆匆吃了朝食,这才又去操练。
这一年到头,他们是要常常泡在水中的,只有练得勤,他们夜晚渡河的时候才能少些人死。
沈非凌当然没有睡着,他听着这些人的对话,隐约明白了,这群流民跟对岸似乎有什么暗中的来往,不然也不能长期地来往两岸买卖东西。
加入凫水棚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自己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以后的事还要以后再说。
“陈婶子,你怎么这般早就回来了?”刘娘子看到陈婶子一行还有些惊讶。
沈二娘只是冲她点点头,便冲进了窝棚。
周桃急忙说道:“我们是沈福的亲人,听闻他被找到了,连忙过来,我爹是周勇山,周什长。实在是叨扰了。”
她也只来得及说上这么几句,然后就跟着娘亲跑进了窝棚。
刘娘子一听这竟是什长家的女郎,顿时信了沈福的身份,只是没想到这小子运气这般好,竟然有一门不错的亲戚,往后怕是不乐意待在这凫水棚中了。
“小弟!小弟!”沈二娘踉跄着跑进窝棚,一下子扑倒在了床上。
沈非凌猛然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一张苍白的脸。
在沈福的记忆中,沈二娘永远是明媚动人的,笑起来便是二姐夫周勇山那样铁打的汉子都要软了心肠。
可现在沈非凌眼前的只是一个干瘦衰老的中年妇人。
只有仔细看才能从她苍白的面庞中,看出一点当年沈二娘的影子。
“娘,舅父身体还虚着呢,你不能吓到他。”周桃虽是这么说,实际上却是怕娘亲太过激动出什么事。她拿出帕子给娘亲擦干眼泪。
周桃记事早,她隐约知道舅父是个不可靠的,应当远着些,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周桃倒是愿意相信舅父已经不同了。
要不然娘亲就又要伤心了。
沈非凌一时间没有动作,他有些楞。
原来沈二娘真的还活着,沈非凌根本没想到会那么快就见到沈福还活着的亲人。
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沈非凌这呆滞的模样,看的沈二娘心一抽一抽地疼。
小弟怎么瘦成了这样,脖子上的伤疤还新鲜着,身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伤。
爹娘阿姊他们都还在的时候,小弟何时吃过这种苦头。
“都怪姐!是姐没用!没能牵住你,连阿柳我也没护住啊。”沈二娘哭喊着,就像是要把这些年强压下的痛苦都哭出来。
沈非凌没敢动,就让她抱着。
沈二娘湿热的眼泪滴在沈非凌肩膀上。
沈非凌想起了自己的爸妈。
不过他应该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父母了。
“姐。”沈非凌声音干涩地开口。
沈二娘的哭喊声顿住了。
她听到了沈福叫她姐。
“哎,姐在这儿呢,你看你怎的瘦成了这样。”沈二娘看着倒像是比自己还要瘦上几分的小弟,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愤恨地说:“浑格人怎么能这样,都是人,为何要这样。”
周桃轻轻拍着娘亲的后背。
沈非凌有点疑惑,他记得当年沈福可是将姐姐们推出去抵挡浑格的骑兵,自己一个人先跑了。
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沈家二姐竟然还是这么疼爱沈福。
沈非凌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了想看向还算冷静的周桃:“小桃是吗?刚才二姐说,小柳没了?爹娘大姐他们,你们可有见过?”
“舅父,你被冲散,我们很快也跟外祖他们分散了,娘亲和爹带着我和哥哥到了庆河边,我们想着先过了河,旁的再说,只是……,只是哥他被流箭射中从筏子上掉了下去,没了踪影。我们被逼着回了岸上。”虽然那时周桃还小,但当年的事她是一刻不敢忘怀,也不能忘怀。
她哥与她是一母同胞,几乎同时出生,要不是兄长他护着自己,自己怕也会被箭射中。
沈非凌一听就明白了,他们这是遇到了对岸府兵和私兵的射杀。
这件事沈福只是从浑格人那里听过。
就连称得上嗜血的浑格人听了都啧啧称奇,还拿着话来刺那些不愿意臣服的奴隶。
沈非凌对这件事的印象也紧紧是停留在那些话中。
没想到沈二娘她们竟然是真的经历过。
周桃眨巴了眨巴眼睛,有些好奇地问:“舅父,你是从浑格人那边逃出来的吗?”
沈非凌有些发愣地摇摇头:“不是,我是快不行了,被丢出来的。”
“活着便好,活着就好,阿福啊,你还活着,我便是现在立刻死了也能闭眼了。”沈二娘哪里听得了小弟说这个,赶紧安慰道,“只要你还活着,其他都不重要。”
沈非凌对上她那慈爱的眼神,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点点头。
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