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记》柒陆76

48、元宵

　　东风夜放花千树。

　　皎皎圆月高悬，迢迢星河灿烂。

　　万千孔明灯乘风而上，光影摇曳，铺就一条登仙之路。

　　花棚下，打铁花者赤膊持棒，紧随一声吆喝，铁花冲天而起。

　　霎那间，流星如瀑，于高高天际耀眼至极。

　　又是一年元宵。

　　人潮汹涌，推着我一步步向前，跻身于热腾腾的人间烟火之中，仰望那无尽的火星，拖着化作灰烬的尾巴，缓缓坠下……

　　爆竹声声，欢笑声声。

　　情意声声，团圆声声。

　　我随着人群，看过了火树银花鱼龙灯，闻过了烟雾缭绕香满路，听过了，也真真切切尝到了漫溢的甜。

　　声声入耳，句句牵心，愈发惹人艳羡。

　　我带着面具，行走其间，仿佛和罩在脸上的青面獠牙融为一体，形单影只，再适配不过。

　　万物看不见我，我却隐于其后，得以窥见万物。

　　渐渐的，竟让我平和下来。

　　走路的时候，不要只担心摔跤。

　　想事情的时候，也不要老垂着头。

　　白白辜负了这么美的景色。

　　说的对……

　　我深吸了口气，含笑挤出人群，沿着河畔看妙龄少女三五成群，偎在一起放灯。

　　“夫人……”

　　我的裙子被人扯住了。

　　低头去看，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跪坐在地上，仰着头，怯怯的冲着我笑。

　　我愣了愣，摘下面具，蹲在她面前，“你叫我？”

　　“是，夫人，”她点点头，诚恳的抱起一盏莲花灯，“您要买一盏花灯吗？”

　　她见我没有立刻拒绝，侧头望了眼身旁正在向我打手语的妇人，胆子不由大了几分，红着脸，道：“这些花灯都是我阿娘亲手做的，她想跟您说，只要恳挚的怀着心愿，这些花灯就一定能被菩萨看见……”

　　“这样啊……”我想了想，掏了几块碎银子递给她，“你的花灯，我都买了，可以吗？”

　　小女孩不敢置信，“真的吗！您是说全部吗？”

　　“是，”我笑摸了摸她的头，“全部。”

　　她雀跃起来，开心的向母亲打手势，手忙脚乱的兜起地上摆了一排的各色花灯。

　　“真的灵验了！”她咧着唇，笑得粲然，我这才看见她少了一颗乳牙，牙豁在细白的小牙之中，愈发显得天真可爱。

　　我也不禁被她的欢愉所感染，笑问她：“什么灵验了？”

　　“夫人，是我的愿望！”她笑望着我，大声回道，“是我的愿望实现了，我请求菩萨可以让我们快点把灯卖完，早点回家……”

　　她额手向我拜了拜，“然后，我就遇到您！”

　　我摸了摸她头上圆圆的小髻，“快与你阿娘回家去吧。”

　　“嗯！”

　　小女孩用力点头，蹦蹦跳跳牵着妇人离去，没走几步，却又匆忙折回来，“喏，夫人！这个给你。”

　　她将手中火折子递给我，认真道：“放灯的时候，要想着您的心愿哦，使劲的想着！菩萨会看见的！”说完，快步跑回了母亲身边，遥遥向我招手。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尽头，留下一地各式各样的花灯。

　　我有些哭笑不得，拨了拨莲花灯的花瓣，将它也放在了地上，四下望了一圈，随手捉住了追逐跑过的小孩儿。

　　“为什么？”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我，“您自己为什么不放呢？”

　　我笑道：“我没有愿望。”

　　“怎么会？”当中一个小胖子惊讶道，“您连愿望都没有吗？”

　　我嗯了声，反问他：“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挠了挠头，赧然道：“有……吃不完的鸡腿……”

　　话音刚落，他的伙伴都笑起来。

　　我也让他逗乐了，从地上捡起最大的一盏花灯递给他，打趣道：“这个愿望，怕是有点沉，给你盏最大的灯来驮吧。”

　　小胖子嘿嘿一笑，道了声谢，接过了花灯问我：“夫人，真的会灵验吗？”

　　我愣了片刻，“应该……会吧，方才那个卖灯的小姑娘说，会的……”

　　他兴高采烈的点点头，其他几个孩子听了，立刻围上来，“给我一个！”“夫人，我也要！”“我也想要！”“给我！给我一个！”

　　“别急，大家都有，”我将他们几个排成一队，挨个儿发下去。

　　“小丫头，这个粉红色的给你吧……”

　　“好，你要大的呀，没问题……真的不要钱……”

　　“你呢，你要什么样的？蓝色的？行……”

　　我从地上捡起蓝色的花灯递给小男孩儿，顺便拍了拍他的脑袋，“去吧。”

　　“多谢夫人！您……”他突然住口，目光滴溜溜打了个转，竖起食指在唇上比了下，笑嘻嘻地跑走了。

　　“这孩子，”我忍俊不禁，无奈的摇了摇头，俯身去捡剩下的几个花灯。

　　“劳烦夫人——”

　　我手狠狠顿住了，听着这道久违的声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看着冻得发红的手悬在半空中，簌簌抖个不停。

　　不过片刻，便连手也看不清了。

　　“花灯，也请给我一个吧……”

　　我恍惚着直起身，只觉肩上一沉，灰兔毛领绒绒的从身后围上来，带着淡淡的温热搔在下颌处，痒丝丝的，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烟花轰的一声，直冲云霄。

　　在夜幕之上，绽开一朵极其绚丽的花。

　　人人都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为她的美丽而惊呼，为她的短暂而惋惜。

　　“好美啊……”

　　我哽咽道，眼泪顺着扬起的脸颊，一颗又一颗流进了发际。“阿昭，我终于，看到十五的花灯了……”

　　“嗯，”他缓缓上前，拥住我，在我耳畔轻轻道，“我们一起，看到了。”

　　月光如洗，烟花与星子争辉。

　　明明灭灭的光落下来，落在在人们的脸上。

　　所有人，都在欢呼，都在大笑。

　　只有我在哭，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哭声隐匿在繁华声中，用尽了一身力气。

　　后来。

　　薛昭问我：“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把那盏小小的莲花灯放进水里，看它在湖水之上漾漾荡荡，逐渐融入万千灯火之中，再不可分辨，笑同他道：“良人在侧，就不麻烦菩萨了。”

　　薛昭哑然失笑，将手里的灯推远了些，也随口道：“愿，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揶揄道：“也该给你盏最大的灯才是，免得驮不动。”

　　“是么……”薛昭挑眉，一把捉住我，扣紧了，煞有介事的想了半晌，然后，吻向我，“那便愿……朝朝暮暮，吾与卿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