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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贵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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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皇帝上朝的时间是不能耽搁的,五更三点,皇帝和朝臣们避无可避的对上了,诸多相公的责难像潮水一样涌向皇帝。
郅恽拒关、司马门事件、周礼,右正言王陶当先在朝上引经据典的向皇帝诉述夜开宫门的不当之处,要求仁宗必须严肃处理西华门当值守卫。谁都知道王陶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骂的是西华门值官,实则剑指皇帝爱女。随后知谏院唐介、殿中侍御史吕诲等人也纷纷谏言,言及公主夜开禁门是极大的不妥,必须严厉斥责给公主开门的值官,刑狱,贬斥一样也不能少。皇帝听得捏紧了掌心,脊背牢牢的贴在宝座靠背上,越发坐直了身子,力图做出一副威严震慑的样子,阻止朝臣们再言及此事。谁知皇帝的所作所为,似司马光等一众浸淫谏院多年的相公丝毫不在意,他们没有被皇帝逼退,仍旧要求皇帝必须以祖宗家法申饬公主。
皇帝知道己方理亏,也不言及杨氏失礼之事,杨氏失礼是出身所限,公主失礼那便是难当天命,不配为帝女,谏官们的嘴有多厉害他知道,与其想着和他们吵嘴,不如不理他们来的有效。
皇帝自顾自的宣布想将驸马外放的想法,司马光更加愤慨:“陛下!你当初将公主下降李家,想的是尽孝于太后,如今驸马因公主骄横而要远走,这便是陛下要给章懿娘娘献上的孝心吗?天日昭昭,章懿殿下在天上看着您,看着公主呢!”
“不——!”皇帝想到从前近在咫尺却无缘相亲的生母,发出沉痛的悲叹。
司马光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太重了,仁宗联想起自己将要如何对待生母心心念念的娘家人,不由得泄了力气。生母已经去世,生前又受苦良多,她的子侄后辈本该由他这个儿子照顾,现下李玮将要像他的父亲李用和一样,年青时漂离在外,不得与姊妹兄弟团聚,生母的悲惨遭遇在儿子当上皇帝以后依旧要重演吗?
皇帝鼓足了力气,为了爱女和朝臣对峙,最终到底还是败下阵来。
他垂着肩往外走,问身边的都知任守忠:“朕该如何护住徽柔,同时又保全李家呢?”
任守忠沉吟了许久,最终道:“大家何必要管朝臣们聒噪,都尉处,您多加厚赐总是能安抚下去的。”
皇帝点点头,这真的是他可以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此后,皇帝多番受到朝臣们的诘问,却都维持着一言不发的态度。
主弱臣强,他在政事上没有办法和紫宸殿的朝臣抗衡就算了,现在却说什么都要庇护自己的女儿,那是他在世上的唯一。
身处风暴旋涡中心的公主在禁中得到了久违的安宁,李玮的粗鄙,杨氏的无礼都被深深宫禁隔绝在外,在父母的陪伴下,被掌掴的屈辱与惊吓远去,她的面上渐渐有了笑容。皇帝看到女儿的状况好转,在朝上更加坚持,不肯对公主做出任何惩戒,他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李玮,但他没有办法,徽柔似癫似狂,一提到公主宅就哭泣不止,一忽儿要上吊,一忽儿要跳井,吓得皇帝心惊肉跳,除了女儿的平安,他真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有时独处,他也明白,没有一个人可以这样有规律的发狂,公主先是依仗身份欺压李家众人,终至李玮越礼,再是借着父母的疼爱要挟,不肯回到公主府,这期间唯一的差漏,就是公主是禁中的主人,她不知道夜开禁门是多大的罪状,毕竟那是她自己的家。公主坚拒这桩皇帝曾经描述的万般美好的姻缘,是她本性聪慧而又刚强,为人精警机灵。她没有想过会被最爱的父亲欺骗,这已经让她不能容忍,没想到皇帝还想将这桩裹挟谎言的婚事继续像和稀泥一样继续下去,这让公主更加不能容忍。
她不是普通的闺阁小娘子,皇帝因为疼爱她,没有像寻常教导帝女一样严格把她框在条条框框里。
从前,皇帝为有如此骄傲聪慧的女儿而倍感自豪。现在却为了公主的坚持与自我而苦恼不堪。
可即便再苦恼,皇帝都不后悔,他的徽柔,就该像天上的太阳,活的快乐又骄傲,恣意又坚韧,别的女孩儿没有的品格,她都可以有,她都该有。
即便皇帝自己都遭到了反噬,公主的步步为营被用到与父亲对抗这件事上,赵祯依旧不后悔。
朝臣们看出皇帝的坚决,又开始退而求其次将目光放在了公主宅中一众下人的身上。
他们不能加罪公主,总可以论罪公主的奴婢了吧?不威慑一下胆大包天的公主,那皇城严谨的宫禁意义何在?
皇帝又接到指责公主宅内侍服侍不周的劄子,还有大臣直指公主的乳母昌黎郡君私自偷出公主宅的东西在外典当,这是拿住了实证的,韩氏胆大包天,东西就卖在东京城内,官员现拿了赃证送到皇帝眼前,其余韩氏离间公主与李都尉夫妻之情,公然嘲笑驸马鄙陋的话也在劄子上面。
这一次,皇帝没有再不理会朝臣,他下旨,将公主乳母昌黎郡君赶出公主宅,当初陪嫁公主的宫人也被全部遣散,和公主宴饮的张承照等人则被发往西京洛阳打扫宫苑。这一次,朝堂之上对公主的指责之声终于小了一些。
皇帝终于在朝臣的重压之下得以稍稍喘了口气,他回宫告知徽柔自己争取来的朝臣的让步,公主却依旧固守底线,红着眼告诉皇帝:“我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走。”
那些内侍都是听她的话,才会对李玮无礼,皇帝现在要赶走这些忠心耿耿的奴仆,公主如何能愿意?
皇帝只得安抚公主,可以暂时驱离,来日再慢慢召回。
他在公主面前露出颓势,无力道:“徽柔,爹爹不想此事波及到你,你身边的人怎么可能都留下,总是要送走一些的。”
君臣从来都是一方弱、一方强的关系。
这一点,仁宗在很久之前就意识到了,而他也自认自己的能力比不上朝上大臣们群策群力、合在一起的能力。
仁宗是个很看的开的人,他知道自己比不过大臣,就在很多事上放手权利,让有能力的臣子握住权柄造福天下。
还是那句话,约束不住臣子他舒不舒服?他不舒服。
但他甘愿忍受这份不舒服,好让天下百姓有太平可享。
而现在,多年前就慷慨做出的退步对皇帝权利的侵蚀便让皇帝自食苦果了。
仁宗微微苦笑:“徽柔,爹爹不能万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爹爹管不住那些大臣。”
对着别人不好意思承认,对着女儿有什么说不得的。
公主怔怔看着面带憔悴,为自己多番周旋的父亲,突然一把搂住仁宗的脖颈,埋在仁宗怀里迸发出沉闷的哭声,她痛呼;“爹爹……!”
她不是个好女儿,她轻视皇帝情谊深厚的母家,在公主宅恣意胡闹,而这一切都被朝臣记在了皇帝的账上。
皇帝伸手温柔的轻抚女儿单薄的脊背:“好啦,好啦,不要哭了,你不是想留在禁中吗?那就留在禁中,多陪陪爹爹吧。”
仁宗温柔凝视女儿,那眼里盛满了作为父亲的慈爱。
“你和驸马吵架,那就暂时先和驸马分开一段时间吧,过些日子咱们再说这些事。”
这桩婚事他还是想继续下去,国朝得以再嫁的公主,唯有太祖之妹秦国大长公主,公主夫婿米福德早逝,其时秦国大长公主尚且未满二十岁,有母兄怜惜,又正好有高怀德相貌英伟,功勋显著,可为公主夫婿,这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才得以再嫁。
而今国朝礼法愈严,臣下对皇亲约束愈苛,公主再嫁,谈何容易?
难道要他一杯毒酒毒死李玮吗?那朝上会闹翻天的!
公主听见父亲的话,嘴唇微动,似说似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皇帝在朝堂之上为女儿如何艰难周旋,皇后都告诉过她了,她长居宫中,父亲的臣子有多么难缠,她也知道……
宫里由公主夜哭回娘家引起的风波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某一日,皇帝去了张贵妃那里,正扳着手指头算些什么……
张贵妃在皇帝身前坐下,问皇帝:“官家,您在想些什么,想的这样入神?”
贵妃的面色并不太好,自从幼女齐国薨逝,这些年她多半时间都在病中,现在坐在皇帝面前,也要稍微侧着身子靠着软枕,她的精力不如以往了。
皇帝收回自己的手,理理袍袖,神色犹豫却没有开口,张贵妃的嘴他领教多年,现在把心中所想告诉她,八成张贵妃又会吊起眉毛讽刺挖苦他,他才不想受这份气……
“嗯?官家——”皇帝不想说,张贵妃却愈发疑惑,来了宁华阁一言不发,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犹豫半天,还是道:“徽柔在宫里住了好久,再不返回公主宅,朝臣们就又要上劄子了。”
这绝不是皇帝的虚言,实际上,已经有大臣在委婉的询问皇帝,公主为何迟迟不返回公主宅了。
皇帝以公主有疾,宜禁中静养的借口敷衍过去了。
但是宫里近日节庆不断,官员家眷往返禁中,并非见不到跟随苗贤妃的兖国公主,这些借口能支撑几时呢?
张贵妃听了这话就想翻白眼,问皇帝:“那官家真打算让大姐回去?”
“哪还有别的办法?大臣们还要我训导大姐,让大姐安心回公主宅和李玮好好过日子呢。”
皇帝有些泄气,只是这话他是不敢对女儿直言的,怕女儿激怒之下再生病,那就糟糕了。
“怎么就没有别的办法?朝臣们是决计不肯答应让徽柔和李都尉离绝的,您不是一直想把李玮外放到卫州去吗?趁着现在,您赶紧下旨呀。天高皇帝远,大臣们不晓得,官家悄悄让李璋到卫州去,给李玮另说一门亲事。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大姐不就可以顺顺当当的从李家出来了吗?朝臣们总不好让李玮有两位妻子吧,他们不是天天把礼法挂在嘴边吗?”
“这怎么可以?”皇帝大为惊骇,公主和李家互为依仗,他苦苦思索让女儿和驸马修好的办法,张贵妃却张口就要拆散这门婚事。
“为什么不可以?”张贵妃斜睨皇帝一眼,“等李玮在外面另有了妻室,再多多生上几个孩子,到时候左手一个孩子,右手一个孩子的回来。大家就都知道官家为了补偿李玮,甚至丝毫不顾及公主的颜面,这样,谁还敢说您对生母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