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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扣宫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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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风凉,寂静深幽的皇城威严矗立。
无人的街道,公主的哭声回响在青石路上,荡出好远。
公主的乳母心疼的将自己照顾了二十多年的孩子揽在怀里,切齿痛骂着驸马:“泥腿子都没洗干净的下三滥!还以为自己是乡下的土财主,闲着没事就可以打新妇不成!”
“这天底下真是没有王法了吗?臣这辈子就没有见过公主挨打的,李玮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须知他一家子的衣食都是老丈人供着,他就敢动起手来了!”
公主身边的内官边驾车,边附和乳母韩氏,响亮的痛骂声传出去好远。
“公主恩宽——不过就是看咱们平日办差辛苦,赏了酒给咱们喝,又赐了两个座位罢了。杨婆子就敢叫喊起来,她这样污蔑公主,还撺掇驸马打您,必是早对您有所不满!难道是嫌您对她不够恭敬不成?”
韩氏心疼的抚摸公主的面颊,说出自己的猜测。
不满,犯上,耳光,这一句接一句的话,将公主的怒火与伤心拱到了极致。
牛车行到宫门前,公主身边的家臣露出自己的身份,强行喝开宫门。
守门的卫士岂敢阻拦皇帝的爱女,当即便挥手命人打开了宫门,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公主的凤驾一路疾驰,堂而皇之的在深夜里进入了守卫森严的禁中。
“公主,到了。”有人轻扣车门,唤公主下车。
公主在车子里蜷缩了好久,听到已经回了娘家,她立即就冲下了车!
她披散着头发,身上胡乱穿着单薄的素面褙子,就那样一头闯进了皇帝的内寝……
“公主——”福宁殿内侍的惊呼声紧随其后,谁能想到国朝贵主会这样衣衫不整,形若疯癫的回了娘家!
“爹爹!”
公主哭着叫父亲,她充斥着惊惶的眼睛在温暖的室内四处寻找着什么……
“大姐儿?”
皇帝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他眯着眼睛仔细分辨室内四处乱撞的狼狈女子,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
公主循着声音发现了父亲,
“爹爹!爹爹救女儿!”公主发出一声伤心欲绝的哭喊,她朝着父亲的方向飞扑过去,一下子就撞进皇帝的怀里,皇帝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拨开女儿面上凌乱的发丝,见到熟悉的轮廓,这竟然真的是自己的孩子!
皇帝简直不敢置信!
公主找到了自己最后的倚仗,已经彻底哭倒在父亲怀中,她滑跪在地,抱着皇帝的双膝痛诉着驸马和杨氏的无礼,对着皇帝侧头展示面上的绯红,晚妆已卸,这是李玮猛批其颊造成的后果。
宫人们生恐公主如此激烈的哭诉会惊吓到素来身体就不太康健的皇帝,都围作一团试图安抚住公主的情绪,让她安静下来,只是这些都是徒劳,公主的情绪始终都平静不下来,她连声要求皇帝惩治李玮。
公主生母苗贤妃也赶了过来,听见女儿挨了驸马的打,她立在一边,气的浑身乱战,一边哭泣,一边痛骂李玮无礼,就是皇帝,也不曾碰过公主一根手指。
骂着,骂着,她把女儿拢到自己的怀里,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皇帝被内侍扶到坐塌上坐好,面上有极明显的心痛之色。
曹皇后坐在皇帝身侧,蹙眉望着殿里乱做一团的宫嫔,不自觉的转头看向皇帝。只见皇帝有些无措的看着刚刚经受掌掴的娇女,听着公主和苗娘子对自己母家的责骂,眼眶里不知何时就溢满了晶莹的眼泪……
曹皇后心里无声叹息,眼神里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怜悯望向皇帝。
皇帝内心一定十分不解吧?
亲上加亲,他一心以为的天赐良缘,为何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滚烫的热泪从皇帝面上滚落,两鬓花白头发在昏黄灯光下愈显苍老。
他欲要答应公主惩治李玮,又素知女儿甚为欺压驸马,只怕女儿说的话不实。
正想为自己的母家辩解两句,便见女儿在自己的怀里哭得几欲昏厥。
皇帝左右为难,与皇帝并肩而坐的皇后看在眼里,走下坐榻,拍拍还在哭泣的苗贤妃,温柔的安慰:“好啦,公主受惊,万幸没有大的伤害,现下天色已晚,诸事不便,你先带着大姐回仪凤阁歇息,万事明日自有官家做主。”
苗娘子犹自垂泪,公主还是悲切,皇帝走下来,亲自将一袭黑色披风拢在女儿身上,确保没有一丝风可以透得进去,才温柔的抚开女儿额前散下的头发,缓声征询:“大姐,别哭了,爹爹先送你回去睡觉好不好?”
公主靠在父亲的怀里,不住流泪,嘴里哀求:“李玮打我,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仁宗本就在伤怀母家连女儿并嫔御都瞧不上,闻言更觉得心若针扎,却还是颤着声音哽咽着安抚女儿:“好,不回去了,李家不好,徽柔不回去了,一直在宫里陪着爹爹。”
紧接着,皇帝亲眼看到,公主因为这句话好似得到了莫大的安慰,神色都放松了下来,整个人没有了刚刚的疯狂,显出几分天然的女儿娇态来。
一路上没有任何声音,皇帝已经年满五十,却还是稳稳当当地扶着公主一路回了仪凤阁,待公主完全熟睡,仁宗才自己回到柔仪殿准备歇息。
不管上来要服侍的宫人和仍在等待的曹皇后,皇帝自顾自地合衣躺在床上,不发一语,月光从窗棂缝隙里透进来,照在皇帝微微颤动的肩膀上——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哭了。
曹皇后依旧无声的立在一边,看着侧身向里不断哭泣的皇帝——皇帝的满腹苦楚她都晓得,今日这样的局面绝对不是皇帝愿意见到的。
公主嫌弃爹爹母家的人鄙陋,李都尉一开始百般忍耐,终因为母亲与公主相争而忍耐不得。
这段婚姻,这段皇帝亲至太庙祈求圆满的婚姻朝着皇帝绝不希望的方向背道远去。皇帝没有要责怪女儿看不起自己母家的意思,只是兀自痛苦着,他这一生有很多遗憾,生母早亡,战事失利,清冗夭折半途,就连儿女事,他依旧是料理不好,叫两家都痛苦万分。
对于徽柔,他恨不得以身作石板,为女儿铺平成长路上的一切阻碍,外人不满兖国公主的待遇竟比肩皇太子,皇后却很能明白这个相伴三十多年的男人有多惶恐,对于女儿不能再继续依偎在他膝下,他惶惑不安,试图通过不断往返公主宅和大内送赏赐的使者建立起自己和女儿之间新的联系,向女儿表达自己充沛的情感。
可公主陷在对夫婿相貌姿仪的巨大失望里,对身外之物毫不在意,一心一意的在公主宅里折腾,发泄着自己对驸马的不满。
皇帝知道自己送给女儿的婚姻没能讨得爱女的欢心,对着女儿愈发小心翼翼,假作不知道女儿对待李玮如同佣奴的态度,他难言自己的期待,只要驸马还可以对公主忍耐下去,这桩婚姻或许终有回暖的时刻呢?
可是这一切不似他的想象那般美好,日子越长,徽柔与李玮之间的矛盾没有缓解,反而愈加激烈,直到今夜完全爆发出来。皇帝伤心不已,对于李玮这个年纪差距过大的表弟,他也是一直抱着长辈般的心态疼爱。
现在他真心关怀的小辈终于忍受不了跋扈的公主,对着他爆发出来,女儿也跑回宫里,这一切都不容再继续粉饰下去了。
翌日,宁华殿张贵妃终于知道了公主夜奔回宫的大事,她出现在福宁殿里,曹皇后看着赵祯,最终还是道:“张娘子照管官家,臣妾再去仪凤阁看看大姐。”
皇帝点头应允,张贵妃也起身相送。
回转身来,张贵妃端了汤药一勺一勺的徐徐地往皇帝嘴里送,皇帝一口一口地饮药,面上愁苦之色不减。
张氏不惯温言抚慰,再加之近日和皇帝之间渐生龃龉,现下虽然着急皇帝身体,问出来的话难免便有几分硬邦邦的:“听闻大姐与都尉吵架,昨夜叫开宫门回来找您哭诉了?”
赵祯对张贵妃一向不做愠色,现下就默默点头,却不想再提及此事,故而不置一词。
张贵妃心下有几分烦躁,她见不得赵祯这般作态,天子富有四海,怎么连儿女官司都解决不了?
干脆道:“李都尉与大姐如此琴瑟难调,何必再做夫妻?官家还是复召公主还家,命李玮去都尉之职吧。”
她倒不是格外疼惜公主,所以为她说话,只是站在局外,远比局内的人更加清醒,公主和李家几乎成仇,这样的夫妻实在无益。
赵祯推开药碗,声音低落:“我只是想大姐与李家可以互相照拂而已。”
张贵妃不解:“照拂李家和缔结姻缘有什么关系,陛下照拂李家多年,难道纳过李家女子为妃?臣妾倒是不知道了。”
宫里的确是没有出自李家的娘子,曹皇后宫中曾有李玮之妹,秀容县君。皇帝待之甚厚,却没有纳之为妃,反而将其嫁给了右监门卫大将军赵仲炎。
要知道,这可是李家自愿送给皇帝的女子,辈分上也合适,要想靠姻缘护住李家,赵祯早年就该收下表妹啊!何必要舍近求远,折腾到儿女婚事上,辈分还不一样呢。
“……”
皇帝沉默半晌,勉力解释道:“李家是忠厚之家,李玮也为人老实,我看着喜欢。”
张贵妃更加奇怪:“公主选夫婿,您喜欢是重要,儿女婚事也该由您作主。可如今大姐不悦,难道官家能代大姐与都尉相守,作夫妻?”
皇帝无言,他当然不可以,女儿与他的喜好不一,岂是他可以控制的,现在他已经得到教训了,这宫里也只有张贵妃敢明白说出来。
张贵妃话犹未完:“再说了,陛下满口称赞李家德厚,那又何必再担忧李家前程,外戚之家安守本分,自有富贵太平可享,何必再令公主下降?”
“我想着亲上加亲,李家会对大姐好些。”皇帝低低的说。
张贵妃点点头:“李家待公主确实不错,可大姐当着李玮的面责打其母,这样有伤孝道人伦的事都发生了,都尉怕是已经退无可退了。”
不管公主如何嫌弃李玮鄙陋,李炜到底是学过诗书礼义的,见到妻子打母亲,不可能对公主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吧。
皇帝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掩面烦躁道:“我已经知道这事是我做错了,可如今哪还有挽回之法?隔日便是朝会,大姐还不知会被如何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