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日》沉槐

14、故乡

　　人鱼们眯着眼睛看他，翻身打了个哈欠。
　　检查所有船舱要不了两分钟，祁澜没有发现异常。该空荡荡的地方都空荡荡的。他蹲下摸了下地板，湿润程度也在正常范围。

　　于是他走回杂物舱。
　　这段路有点黑，门内更是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井。祁澜不能从外面看见林童在做什么。

　　他靠近舱门，林童已经从木箱里爬了出来。
　　她背对祁澜，对着墙壁做手影。在她身边，那条五官稚嫩的人鱼代替了祁澜的位置，认真地学着林童的动作。

　　小人鱼的头上还戴着林童之前为人鱼们编织的花环，只是这么多天过去，白色的鲜花早就枯萎，变得不再柔软。枯黄干燥，只剩下花茎。

　　祁澜靠在一侧，看他们玩耍。
　　两只手影小鸟在月光下扇动翅膀，一只小鱼从旁突然钻出来，孩童编造着天马行空的故事。

　　在天幕，一缕海草垂下。祁澜往外看了眼，人鱼的白色长发从门框落下，视野角落是他的尾巴。
　　祁澜轻轻笑了声。

　　影子在缓缓靠近。
　　他们的存在感非常微弱，大多数时候并不出现，只在最开始时帮了他们两次。

　　一个黑色的影子靠近月光。
　　他们不会因为光线而溃散，反而越加清晰，像是生活在另一面的物种。

　　林童手中的影子又变成了小狗，小狗在雀跃蹦跳，因为它见到了妈妈。
　　然后，祁澜看见那个影子伸手，在林童的旁边也做了个小狗。

　　一瞬间，林童呆住了。
　　她忘记了手里的动作，继而猛地朝墙面扑过去，双手抠挖，铁屑扎入皮肉中在月光下留下条条血痕。
　　林童尖声喊叫：“妈妈！妈妈！是妈妈！”

　　祁澜冲过去按住林童的双手：“等等，等等，童童冷静一点，先冷静一点好不好？哥哥听见了，你说影子是妈妈，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妈妈呀？”

　　他试图用更轻柔的声音让林童产生安全感，给她一种事情可以马上解决，不用太慌张的暗示。
　　但是她所积累的情绪在看见自己最爱的亲人时完全爆发，根本不受祁澜诱导。

　　林童仍然尖叫，想要挣脱祁澜去抓挠墙壁。
　　她说：“是妈妈，就是妈妈！是妈妈的影子！她就在里面，呜呜妈妈！”
　　她坚信只要把墙弄破妈妈就可以出来。

　　那个影子焦躁地左右乱窜，它们不是每一刻都能离开墙面。它拼尽全力，也只是让一点肉眼不可察觉的虚影探出。但它还不够长，不能碰到林童。

　　“我知道了，童童。”祁澜说，“你忘记妈妈说了什么吗？哥哥是来照顾你的，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可是船员的身体已经被怪物带走了，就算影子夺回身体，那也绝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不会有心跳，也不确定能不能呼吸，说话。甚至于，祁澜对于给予孩童希望的想法都开始动摇。

　　终于，那点影子碰到了她。林童像是终于听进去祁澜的话，不再挣扎。她扑到唯一的同类怀里嚎啕大哭。

　　小人鱼对于突然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它比划着影子，可是他的玩伴看也不看一眼。他不知道要怎么让玩伴再次笑起来，急得原地打转。

　　“没事的，没事的。”祁澜向小人鱼伸手，露出一个让他放心的微笑。

　　人鱼睁大眼睛，就在他靠近时，他忽然倒下。这样的变故让祁澜也猝不及防。

　　紧接着，丝丝黑色从甲板缝隙里钻出，汇聚成巨大的球体。祁澜连忙捂住林童的嘴，她被眨眼间的变故吓坏，紧紧抓住祁澜的衣服，有点喘不过气来。

　　祁澜拍着她的后背，做着手往下压的动作。
　　他的余光注视着那团黑影，而小人鱼不知道为什么没了动静。

　　啪、啪。鱼尾拍打头顶的船板，一声嘶吼彻底打破了夜的静寂。外面变的嘈杂。
　　怪物没有带来任何船员，只有它自己。它的身躯把整个房间笼罩，继而探向倒下的人鱼。如果让他碰到，恐怕人鱼一点生还的可能都没有了。

　　祁澜见状，只能拨开林童的手。下一秒，他从即将碰到人鱼的黑影手下夺过人鱼，干净利落地使了个巧劲把人鱼搂着连同林童护在角落。

　　身后疾风呼啸，怪物失去了目标，它的身躯分散了一部分，尖锐的刺向各个方向。

　　哗啦——
　　就在这时，顶上的木板被人鱼砸破，他们露出可怖的獠牙，怒吼着涌入。这是祁澜第一次感受到人鱼的怒意，他们不再克制自己的力道，身躯的每一寸都在用力，背鳍与侧鳍皆竖立起来，一根根骨刺从关节处展开。强壮的肌肉令船体不断震颤，飞溅的碎片偶尔砸在祁澜后背，砸得生疼、麻木。

　　他把小人鱼往里面挪了挪，一只手盖住林童的眼睛。另一手去试探人鱼脉搏。
　　……没有了。

　　没有脉搏。他不再呼吸，心脏也不再跳动。
　　鲜血从他后心流出，祁澜现在才感受到地板一片濡湿。

　　因为从前的办法不能使它找到船上的人类，于是他决定换个办法。这一次，他的目标是人鱼。
　　怪物无法跟人鱼群对抗，它只能逐个下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眼前的小家伙。

　　很快，船停止震颤。不过祁澜感觉自己还没有停止，他急促的呼吸，心中一片乱麻。
　　怪物被人鱼扯得粉碎，匆匆逃走，可人鱼的怒火还没有熄灭。他们肯定闻到同类死亡的味道了，他们对着虚空嘶吼，在房间里打转。

　　祁澜没有转过身。很快，更多的人鱼进来。
　　他叹息一口气，把小人鱼放到他们面前。

　　没有人鱼去碰他。他们发出凄厉的尖叫，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面对死亡，无措得如同新生的孩童。

　　那样的情绪实在是太强烈了，祁澜无力地握了握双手，眼中已然模糊。他急促地呼吸，声音哽咽又沙哑：“……对不起。”

　　“我很抱歉……对不起。”事情不该这么发展，这对于人鱼或者林童都太残忍，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其中一条人鱼眼中盛满泪水，人鱼的眼泪不会变成珍珠。她悲伤而痛苦地靠近祁澜。
　　祁澜没有躲闪。

　　然后，她紧紧拥抱了他。泪水混着海水弄湿了他的衣服，祁澜抬不起自己的双手。

　　是的，他之前向人鱼伸手，也是想要把他抱紧。因为拥抱会拂去不安，会给人力量。

　　尖叫声逐渐停歇了。
　　首领在他们身后，显得太平静。

　　这条人鱼放开祁澜，转过身缓缓抱起小人鱼。也许那是她的孩子。
　　她游出船舱，他们跟随她一同外出。在族群的注视下，几条人鱼跟随她一起潜入海中。

　　一点隐约的歌声随着海风飘远。

　　“她们离开了吗？”祁澜眼眶微红。

　　白发人鱼的目光复杂到让祁澜再次感到窒息。那样炙热，那样专注。
　　他说：“巢。”
　　他说：“埋葬。”

　　……

　　陆地在晨光熹微时得以窥见。
　　一艘船出现在远处，行径的海水逐渐由深邃的黑色蜕变为蓝。

　　轮船拉响汽笛，人鱼们一个个潜入海中，身影逐渐远去。
　　他们就送到这里了。

　　林童一夜未眠，祁澜把她放在前甲板。
　　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待上多久，他的分离总是突如其来。

　　“童童，哥哥要向你坦白一个谎话，并向你道歉。”他蹲下平视对方。
　　林童无精打采地看他，身上披着祁澜在某场大雨中洗干净的外套。祁澜把外套拢了拢。

　　“妈妈可能不会回来了。但她永远爱你。”

　　林童：“……”
　　“嗯。”她垂下脑袋，“我早就知道了，哥哥你现在不会害怕了吧？我们可以下船了。”

　　“不害怕了。但是哥哥不确定会陪你多久，也许哥哥马上就要走了。你要注意安全，等你靠近那艘船，会有人把你接过去，要坚强，不要害怕。”

　　“我知道的。”
　　“哥哥你要去哪里？”她疑惑地问，“我还可以见到你吗，我还能回来找他们吗？”

　　“那里很危险，等你觉得自己可以面对危险的时候就可以回来了。不过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回来。”

　　她不明白。

　　“跟哥哥说再见，童童。”
　　“……再见。”

　　说完再见，祁澜并没有消失。
　　林童：“为什么不可以等你要走的时候再说？”

　　祁澜笑了笑。

　　他摸了摸林童脑袋，走向船尾。
　　人鱼遥遥与他对视，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远了。但是他们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白发人鱼一动不动，一如那一日在破损除露出双眼睛。祁澜不懂那样静静注视有什么深意，现在隔得远了，他看出来了。

　　是不舍，是留恋。
　　远比几十日的相处更浓烈，在他迷雾般的记忆中有镌刻的深痕。是他想要‘回去’的念想。

　　但那可能吗？

　　祁澜之前没有告诉过林童与人鱼他的名字，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再见第二面。他的世界从来如此，所以他也没有问过人鱼的名姓。

　　他应该是不在意他与他们之间的分别的。
　　可是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心脏跳得迅速，他面对那目光，产生惧意，想要逃避又想要靠近。

　　那是曾经他遇见过，或友好或质朴，热情而善良的人眼中，他不曾有过的。那就像一个微弱的化学反应，一个特定的等式。所以，一定，一定有什么是不同的。

　　他心中出现了希望，所以他不顾一切跳入海中，直到面临分别才朝人鱼游去。

　　呼应他的想法似的，人鱼见他落入海中的一刻便飞快靠近。眨眼间，这位首领来到他身前。

　　尾巴垫在他腿间，有力的手臂揽着他的腰，扶着他的后背，把他稳稳托举出水面，近乎虔诚地仰头。

　　祁澜指尖用了点力，抓住他的肩膀。他有太多话想要说，可直到他们面对面，他也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个。

　　“你见过我，你是不是见过我？”他心情忐忑地问。

　　人鱼点头。

　　“你叫什么？”
　　“告诉我你的名字！”

　　“……”

　　“求求你了，告诉我吧……”祁澜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又染上了哭腔。
　　人鱼的歌声似乎在耳旁响起，那股悲伤永远留在他的心里了。

　　“苏拉莫勒。”
　　他听见人鱼低沉的声音回答。

　　没有印象。
　　这是祁澜的最后一个想法。

　　“我叫……”他张了张口。

　　……

　　“快看！那里有艘废船！”一个人摆弄着望远镜，对身边的人说到。
　　“别管了，直接开过去算了。”

　　“等等，船上有人！”
　　他们紧急拉响汽笛。
　　一群人来到甲板，放下梯子，迅速把船上的小孩子救了起来。

　　林童不哭不闹，在被他们抱走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望着来自她故乡的小船。它实在是太小了，登上轮船后还没有一个手掌大

　　“真是难以置信，你是怎么在这艘船上活下来的？这里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源……你真是个奇迹！”一群人围在林童身边，被后面赶来的女士轰走。

　　他们也不恼，乐呵呵地去看有没有什么玩具能给这个乖乖崽。

　　那个人凑完热闹，又去摆弄自己的望远镜。
　　“你非要把这个东西时时刻刻握在手上吗？”
　　“那不然呢，嘿嘿，我女儿给我的。”他一脸骄傲。

　　“等等！”
　　“又怎么了，你烦不烦啊？”
　　“不是，你看那个船，不是我刚刚看见那个船吗？”
　　“啊，是啊，怎么了？”

　　“不是，它不是刚刚在我们旁边吗？”
　　“我的爷爷啊，遇上海鬼了啊！！”
　　这艘船竟然自己掉了个头，并且还开在他们前面了！

　　“你来看，那个船舷上那个黑块像不像个人影？”
　　“还看屁啊你衰啊，快来烧香！”

　　……

　　“那是一艘支离破碎的废船，驶离黑海，驶离故乡。怪物毁掉了我的故乡，我的亲人迫不得已把仅剩的族人送进大海，祈求人鱼护送我们离开。”
　　“……只有我真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