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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第 1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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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这年岁末,十二月三日,大唐开国元勋、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司空李勣病逝,享年七十六岁。
来年改元咸亨,四月,吐蕃攻陷安西四镇,唐廷以右威卫大将军薛礼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左卫将军郭待封为副将,率十余万人讨伐吐蕃,不料兵败大非川,三人仅以身还,免死除名。
那天艳阳高照,吐蕃主帅的拂庐外,迎着烈日的薛礼但觉遍体生寒,毡帐内里传出争执的动静,他不大懂胡语,仅当中一句“尽数杀光”听得真切,那是专门用汉话说的,属于年轻女子特有的嗓音,戾气极重。隔不多时插拂庐外的狼头大纛动了,一群精壮侍卫拥着自家主人迅速远去,他看不真切,隐约辨出是个身形挺拔的胡女。再然后,自己麾下被俘军士就统统做了无头鬼,一个不留。
那天,是薛礼人生当中感觉最冷的一天。
八月,武皇后生母荣国夫人驾鹤归西,未及半年,武皇后便毅然向天子上表,列武敏之五大罪状以揭其恶,当中尤以 “烝于荣国夫人”“强私太子妃杨氏”“逼从公主宫人”而骇人听闻,由此敕流雷州,恢复本姓贺兰。待贺兰敏之行至韶州时,武皇后又派人追上,以马缰缢死道旁。
咸亨三年,龙门卢舍那大佛开凿,武皇后拿出二万贯脂粉钱充作助资,其规模之浩大世所罕见,凿至第二年仅得佛之半身,观之雍容秀气光艳非凡,虽未竣工,僧尼民众前来膜拜者已然数不胜数。
“你看,里面那大佛面相贵气无比,却无须眉之阳刚,是不是像女子多些?”
距离佛窟最近的一座茶寮内,一把透亮的女子声音悠然响起,叫路过的商贾、歇脚的丁夫、拜佛的信众、赶考的书生等等俱都忍不住扭了头脸,一边抬头打量大佛一边凝神细听。
也有扭头去看那女子的,但见其帷帽遮脸,一袭素色白裙,脚上却踩着双皂色罗汉鞋,手里还半捏不捏地挂了串佛珠,俨然一副居士打扮,坐其对面的亦是位女子,倒是做的男子装束,因背对这边看不见脸面,仅留下个纤细背影引人遐想。
那一问,问的便是这男装女子,此女开口时语调温吞,内里还带着冷峻,稍嫌低沉,似在回那女居士的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普天下,又有谁人配得上此佛的雍容华贵?”
众人听得心弦一颤,忍不住搜肠刮肚地细想一番,待到再看之际,两个神仙样的缥缈人物已然远去,唯剩食案上作为茶钱的银铤昭示着她们曾经来过。
隔日,未及晌午,一则龙门大佛肖似当今皇后的说辞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待到传进大明宫禁苑三清殿时,武皇后刚刚接回行完道礼的小公主。小公主今日出家入道,替外祖母荣国夫人杨氏祈福,号太平。
“阿奴真懂事,做得好,道号更是挑得好。”抱着小公主的武皇后开怀大笑,从早上开始到现在,一套繁复礼节下来,这宠坏了的小娃娃居然不哭不闹一气呵成,真真难能可贵。
“阿娘,那我现在可以去找婉儿姐姐玩上一整天了对不,你可不许让人催我。”小公主挣脱母后的慈爱臂弯,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然后才正经八百地行礼告退。
“谁是婉儿姐姐?”武皇后叫住小女儿,远离宫廷的杨宛早与废人无异,禁苑里还有别个叫这名的么?倒是头一回听说。
“就是内文学馆的婉儿姐姐啊,她还说,太平这个道号最适合我了,以后等女子主了政,就天下太平啦。”小公主一口气说完,脸蛋儿笑得比院中牡丹还要好看。
等女子主了政……倒是有些眼光和胆识。
武皇后来了兴致,问道:“她姓甚么,可有告诉你全名?”
“姓上官,叫做上官婉儿。”
四年后,年仅十三岁的上官婉儿脱去宫婢贱籍,被加封为五品才人,从此长伴于武皇后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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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当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的武皇后从天后成为皇太后再变成圣母神皇,从夫君驾崩后临朝称制到启用酷吏铲除异己,再到落成明堂编撰《大云经》成为下凡弥勒,每走一步莫不惊世骇俗,每一挥袖莫不叫风云色变,她就这么带着挥之不去的斑斑血迹和璀璨烈焰,径自将通天大道上的所有反对者以及他们的声音狠狠烧了个一干二净。
再然后,当做了从七品小官多年的侍御史傅游艺率关中父老九百余人上表请求神皇代唐自立时,俨然是提前看见了神皇登基称帝、革李唐为武周的不世盛景,可惜却看不见短短两年后兔死狗烹、自己以谋反罪名被下狱,落得个自尽身亡的唏嘘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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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东南临海一域,崖州。
边陲之地远不如京都繁华,倒是同样不缺爱看热闹的人,几个老妪坐在大树根下,一边瞅着对面人来人往的祠堂,一边在交头接耳。
“看,吴家那女儿又来了,好孝顺的丫头。”
“捡的也这么孝顺?”
“不是捡的,捡的是隔壁老孙头家。”
“我怎么记得是吴家,就好多年前,长安那边死了太宗皇帝,有些宫妇就来了咱这远地,里面就有抱娃娃的。”
“我也见过,第二天大人全走了,剩个小娃娃包襁褓里放在寺门口,可怜的哟,冻得小脸通红。”
“正好老吴膝下无儿无女,所以抱了去养。”
“胡说,老吴有女儿,新娶的妾怀上了的,抱走娃娃的是李家三郎。”
“王家老四那娃是不是也是抱养的?高宗皇帝死的那年,咱这也来过宫里的女人。”
……
傅菁示意下人去将祠堂大门关上,然后拉过出神的吴宣仪,拿着铲子亲手铲去老旧坟头上的杂草,继而焚香祭拜。此乃吴家祖坟,自打女皇登基过后,她们许多年没来了,看园子的老李头早已死去,时下由小儿子接管,这小儿子远不如老爹上心,以至于俩人进来看到的全是荒凉。
“阿姊,你怎不把诗册也烧几卷给老人家瞅瞅,后面新写的全是你手笔,吴伯伯看了一准喜欢。”俩人身后还立着个年轻后生,手里捧着书册,还故意在傅菁面前扬了扬。
“瑾玉,让你把诗册送给乡里学堂,你怎的还拿了回来?”吴宣仪冲年轻后生笑,风情不减当年,适才的愣怔仿佛不过一场错觉。
后生跟着一咧嘴:“我这不是怕宣仪姐姐你舍不得么,我阿姊亲手抄的,总得给老吴家留几卷不是?”
“少贫嘴,没送完就没送完,成天顾着看小娘子,正事都办不好。”傅菁啐道,这后生乃傅游桓和柳娘子所生,唤作傅瑾玉,今年刚满二十,一副皮囊颇得傅家真传,是个讨人喜欢的主。
“分明是小娘子们围着在看我,我避得辛苦才漏送了几处,容易么我。”傅瑾玉一肚子不服,见自家姐姐油盐不进,便蹭到吴宣仪旁边,说得夸张:“宣仪姐姐,外面跑来看我阿姊的人也太多了点,我去赶走他们好不好?”这位吴宣仪姐姐天天对着他家阿姊百看不腻,趁机打趣打趣也蛮有意思的。
“胡说,别个是来讨咱吉祥绣坊的丝帕的,今儿过节,卖得比往日便宜,不是你自己标的价么,这都能忘?”吴宣仪回道,傅瑾玉跟傅菁简直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眉眼身形体态都极为相似,要不是高了半头,乍眼望去还真没啥区别。
“我觉得吧,卖丝帕是好,年年这么卖也没个新鲜,不如把这些诗册拿去多抄几本随赠,不是更能广为流传么?” 傅瑾玉边说边展开书卷,瞅得两眼过后又啧啧叹道:“诶哟哟,全是说女皇如何如何好的,依我看,它们就该叫《女王天下》,霸气。”
“你懂甚么,拿去随赠吧,忙完该走了,明天出发回汲县。”傅菁推了兄弟一下,把人赶走过后又回过头来冲吴宣仪笑,顽心不减:“诶,宣仪你且说说,是我好看还是瑾玉好看?”
这姐弟俩,果然是一家人!
吴宣仪把眼儿一瞪,抬手戳上她脑门:“多大的人了都,还比,德行!”
傅菁抓住她手,趁旁人不注意,忽然拉至唇边啄了一下,笑嘻嘻地。
吴宣仪诶了一声,想打又舍不得,目光掠过祠堂口柳树下的大黑马时,脸上笑容便就跟着收了起来。
大黑马旁边候着位公差,东都那位女皇每年都会差人送信给她们,除了了解俩人行踪之外,还会谈论一些或大或小、或关键或不起眼的事,有时仅仅是一两句话,甚至只有一个字,有时偏又能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全凭心情而定,随意得紧。
“傅笙。”吴宣仪把人唤到跟前,递过去一个红漆封口的信筒。
待到傅笙走出门外,傅菁才凑过来,淡淡问吴宣仪道:“你怎生回的?”
女皇这次提及的可是大事,立嗣。
吴宣仪从随身锦囊中取出枚金牌,定定看得片刻,捏紧过后复又放开,这才塞入到信筒内里,交予傅笙拿给公差,接着转回头来面对傅菁,语气同样是淡淡的:“使武家有天下,李家将不存,反之却可活。”只信上不宜直写。
傅菁没再说甚么,探过手去与之十指相扣,久久不曾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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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太初宫,鬓发斑白的女皇倚在龙椅上,面前是摊开的信纸,信纸旁边还静静躺着一枚金牌,其上纹饰金凤舞阳,在大殿通明灯火下折射出一缕金黄幽光。金牌和当年送出的时候无甚不同,除却旧了些,上面始终是空白一片,没有刻上女皇期许的生辰八字,连划痕都没有,吴宣仪把它保管得很好。
龙椅下,紫袍龟带的鸾台侍郎还在慷慨陈词,因过于激昂而带得发福身子不住颤抖,他的声音格外宏亮,立子不立侄的铿锵谏言一字一句飘进女皇耳中:“……姑侄之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
高高在上的女皇仿佛充耳未闻,只盯着信纸看得目不转睛,其上不过记了则前朝旧事,寥寥数字,却与紫袍重臣的言语一样铿锵有力。
“当年先帝立晋王治,方使三子皆无恙。”
许久以前,那一年,太子李承乾谋反,魏王李泰涉嫌谋嫡,为保全三个儿子,太宗皇帝便立晋王,既当今天子李治,为新太子,这才平服了朝堂的动荡局面
女皇将字句反复念得两遍,心下戚戚然荡起萧瑟意味,鉴古知今,这才过去多久,相似一幕居然又在宫中生动重演。由是思绪渐深,慢慢地,俩个并肩而立的婀娜身影竟在眼前再次浮现,生动鲜活而又冷漠疏离,站得极远又极近,她们手里还捧着臣子才有的象牙笏板,对着自己大胆谏言……
曾经的小侍女还说,自己这国母皇后的身边不缺英杰……哦,不对,自己现在已经是皇帝了。
确实不缺。
女皇目光扫过案下昂首挺胸的紫袍重臣,再扫过屏风后奋笔疾书的上官婉儿……
丫头啊,人才哪有嫌多的?你们两个小娘子,倒是逍遥……
女皇捏住无字金牌,指甲不知不觉在上面划出道细长凹槽。
又隔了好一阵,大殿似乎安静了,女皇恍惚回神,遂将紫袍重臣招至跟前,展颜一笑:“狄公忠义,我已知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