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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幕 ...

  •   雍正三年。冬。

      熏香的气味在屋里化开来,碰着了火烛,便凝成一缕浓烟,袅袅地升上了空。黄澄澄的火光里霎时多了几道游弋的白丝,带着几抹不寻常的暖色。浓墨在脂砚里团成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溢着淡淡的墨香,细腻皎洁得透着熠熠星辰。

      研墨的女子衣饰华贵,侍立在书案旁,小心翼翼地掖好了袖口,不让墨迹沾上。她研得极为细心,直至那墨水温润如玉般晶莹剔透,才缓缓地停了手。

      书案后坐着一男子,见她搁了手,便由旁儿的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小楷,挽起袖口润好了墨,略一思沉,提笔写道:

      胤禩妻郭络罗氏,系出和硕额驸明尚之女,康熙三十六年作配皇八子嫡福晋。

      他停住笔,抬头望她。她低头想了想,念道:

      “郭络罗氏自入胤禩邸,恃宠而骄,矫枉肆意,性善妒,不识大体,伊屡阻胤禩纳妾之事,动辄寻衅闹事,皇考曾痛疾言:‘胤禩多受制于妻。’亦视其颇多不满,有违皇家体制,孰不可忍矣。”

      他未加思量,便照着她所言俱述之以笔墨。女子见他已将前述之言誊写好,又念道:

      “郭络罗氏入侍胤禩邸二十九年,未尝得半子,是以致胤禩府中十余年全无子嗣。幸得皇考体察,以张氏、毛氏、**氏赐予胤禩为妾,乃免其无后之状。女子以德为重,然伊不守妇道,不睦宗族,败坏门风,屡经劝导,毫无度日之心。故夫妻情乖。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她一口气将心中早已作好的休书念罢,方觉嗓子干哑难耐,见案上有一茶杯,也不问过主人翁,随手便取来啜了几口茶水,岳阳君山银针的甘甜沁入舌尖,才觉着舒坦了许多。她放下茶盏,他恰好拟完了休书,平摊在书案上,轻呵了口气,静待墨迹风干。

      她侧身捏起了纸张的两角,放在灯烛下细细端详了一番,笑了笑,又将它放回了原处,说道:
      “我平生第一回帮着你研墨,没成想,竟是用在写我自个儿的休书上了。”

      “我记得你素来不爱侍弄文墨的。”他漫不经心地答道。

      她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不悦道:“我几时说过不爱侍弄文墨的?”

      他略显尴尬,轻声应道:“我倒是从未见过你做这样的琐事。”

      她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失落感,咬着唇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嘴眼泪就要止不住迸出来了。他方发觉一时失言,便静默下来,唯恐说多了又要叫她不痛快。他这才察觉,他花在她身上的时间是那样的少,以至于只见得她用膳就寝,顶多再算上见过她做的几回绣活,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她镇定了一会儿心绪。他见她脸色转好,才问道:“你这一走,是打算要回安亲王府,还是回你阿玛那儿?”

      “还没想好。”她如实答道。“多半是回安王府。舅父的境况虽算不得好,倒也还比阿玛那儿强些。”

      他无言以对,只好说道:“府里的东西,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就同账房说一声,一并带了去罢。”

      她摇摇头苦笑道:“你知道我从来不稀罕这些个东西的。”她顿了顿,忽然哽咽道:“我倒是稀罕你这人,可你愿意让我一并带了回去么?”

      他心痛地望了她一眼,不敢与之对视,便侧过脸盯着那休书看。“如今何必再说这些话,无非是徒增伤心罢了。”

      “伤心?我倒记不起有哪些时候是我未曾伤心过的。”

      他强笑着说道:“这么说来,四哥倒是做了件善事——多亏了他,才得以让你逃离这伤心之地,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圣旨到的时候,我还真是这么想的。”她迈开步子,一边抚着烛台、桌椅、龛笼,一边绕着屋里转了一圈,又抬头慢慢地注视着挂在墙上的字画,“可现在这会儿,我才觉着有些不舍。”

      他烦躁地抚着手上的扳指,心里升腾起了一股子倦意。她觉察到他的不耐,却不予理会,执意要戳他的痛处,继续说道:“足足二十九年啊!我在这儿,竟足足耗了二十九年,大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二十九年前,阿玛和那克出扶着我的喜轿,由安亲王府出来,沿着朱雀大街抬进了紫禁城,那时候的景象,多气派!爷,您不知道,我就坐在喜轿里头,外面长长的街上足足站满了好几圈的人,一个挤着一个想站得靠前些。他们知道是皇八子娶媳妇,那可是龙子凤孙,当今皇上的亲骨肉!多有福气的姑娘呀——他们看着我的喜轿过去,心里头肯定得这样想——她从此就要荣华富贵一世,没准儿还能插上支凤钗叫人抬进坤宁宫,就此母仪天下。

      “可怜我年少无知,脑子里也是满满的这样的念头,觉着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有福气的了。”她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逐渐抬高了声调,紧闭了双眼,却仍止不住泪水飞迸而出。

      他缓缓地起身,嘴唇颤抖着就要说话,她却厉声制止道:“爷!您别说话!让我说...让我说...明儿我就要回娘家了,再也没机会对您说这些话了。这些话我积在心里多少年了,您今晚...您今晚就让我说个够吧...”

      他站着一动不动,合上了嘴,微微有些摇晃。她睁开眼,从袖口里掏出个鼻烟壶,堵在鼻孔边上嗅了嗅,觉着清醒了不少,盖上盖子放回了原处。她拿出手帕按了按眼角——那儿是深深浅浅的沟壑——扶着近旁的一张椅子慢慢地坐下,斜倚着木扶手,声音绵软无力。

      “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爷...您告诉我...为什么,所有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都同我梦境里的景象,是那般的不同!梦里不曾有孤寂,不曾有夜冷如水的凄楚,不曾有无数个日夜的独守空房,不曾有花红柳绿莺莺燕燕。这一切,都不该是现在这般的萧条。

      “可爷,我知道,这不该怨你...都怨我,当年若不是我心性不好,容不下您对别人的好,以致嫉妒成狂,我们夫妻二人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都怨我年少迷了心智,才铸成了今日这般难堪的局面。”

      她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他应声无力地跌坐在原位。她起身,一步步走到书案边。他埋首伏于书案之上,不敢抬头。她轻轻将休书卷成轴,回身由近旁的柜上取下了一个锦盒,打开来将休书放入其中盖上盖,系上红布绸子。她将锦盒按在胸前,侧脸看他将脑袋藏于臂弯之中,一动不动,内心渐归于平静。

      “爷。”她轻唤了一声,“同弘旺他额娘说,我那嫡福晋的朝服就放在我的房中,留给她了。”她顿了顿,笑道:“她本该有那麽一回,能够穿上它的,只可惜...造化弄人,也是我对不住她。如今,就让我替老天偿还她这一心愿吧,也算是谢了她,替爷您留下了子嗣。我唯一对不住爱新觉罗家的,也就只有膝下无子这件事。幸亏她生下了弘旺,才叫我不至于将来到了地下愧对于皇阿玛和额娘。”

      八福晋说完,自知该说的都已说完,已无继续留下的必要了,转身就要走。她正要踏出门槛,他突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叫住她:“荣儿!”

      她回首,低头浅笑,早已不复少女时代的清恬,有的只是掩不住的沧桑。

      “爷,您保重。”

      他回给她一个笑容,恍如隔世,一如当年那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却早已是镜花水月。

      “保重。”

      她抬脚离开他的书房,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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