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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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丑陋的青蛙。
它灰蓝色的表皮膨胀得像个球体，静静蹲在湖中礁石上，垂下的倒影好似一盘黯淡的月亮。在暗夜以下，所有丑恶本都该被掩藏——可一旦月光慈悲，这一身坑坑洼洼的黏稠反光就无从遁形。
我看着它，它黏腻的皮肤、凸起的眼球、沾满泥泞的掌蹼、保留下来的部分人类毛发，统统令我难堪。
——这要是放在戏剧里，且算个三流开场？
我被施了诅咒！
我变成了这只青蛙。
或者说，我原本就是这样一只青蛙？
我已一无所有……本来也差不多。但所有事会演变到如此地步，都是我太过愚蠢的缘故。
我对进到林中游戏的孩子们说：
“对不起，请帮帮我！我被诅咒了！”
孩子们天真烂漫地欢笑，捡起石子来戏弄我。
我对前往深处狩猎的猎人说：
“请救救我！我被变成青蛙了！”
猎人毫不留情地举起猎枪。
我对入林采摘的镇民们说：
“我以前是人类，请相信我！”
镇民们向我喊着“青蛙说话了！”，接着统统跑走了。
……该怎么说呢。最初虽然确实抗拒了一番，但很快我就知道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我失去了求救的力气。
干脆就这样吧。反正当人的时候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被别人莫名其妙地诅咒也已经习惯了，说不定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做人，才会越来越辛苦。稍微以为自己有些不凡就沾沾自喜，到头来被一点陈腔滥调骗得稀里糊涂。要是理解我所遇见的事，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是一时失足吧？殊不知那就是笨蛋注定的命运。平心而论，我又不是王子，也不是勇士。现在就连非坚持本心不可的理由都被夺走了，当然是庸人中的庸人。要说比起常人我至少得有什么可取之处才会落到此地步？客观地自省而来，除了身负诅咒的结果，别的真没什么可说。
“和你说话就是轻松”，“我肯定你的一切”，“你是有天赋的”——一旦回想，尽管出于利用目的，在过去的狗屁人生中差不多只有那个人把我当成某种特例肯定了我，用我可接受的道理诠释清楚我的考量。如今认识到他的真面目，就得否定他说过的所有话，如此一来，这些形容的反义词才属于我吗？
笑不出来……
绝非主役的我藏在水池旁，疲惫地复习起所有孤独戏剧的主人公。太阳快要落山，余晖将青草压弯，虫鸣阵阵、甚至还有蛙声在一隅，令我心烦意乱。还为人时，我曾在学校读过关于夏日骤雨的诗，似乎是自萩原朔太郎的《咲月》：有句利落地说青蛙在呱、呱、呱地重复着鸣叫。也写过蛙之死，那篇读不懂。当时我的心态自然不如今日一般焦灼，依稀是非常久远的记忆了。这种关头再来此类灵感，根本就是徒添烦躁！
“还给我！”
“不行，你不能回去，戴着这个你就会拿坏主意吧？”
“和你没关系啦！”
少年人的喧闹声传来，他们一前一后追到林中湖前，男孩与女孩相对而立。
“太阳，我跟你说过，”
“嚯——机会！”
女孩向另一人飞扑过去，后者为躲避这突然袭击倾斜身体，二人发出一段短促的怪声。纤细的闪光无声落进池塘中央，轻薄的涟漪在水面上飘着、荡着，捶打在弯腰汲水的野草尖端。
“我我我的，我的咒、咒咒，咒具……沉下去了……？”她做错了事，声音即刻低落下去。
“这、你……反正你最近不可以出林子！”少年凝望重归平静的湖面几秒，才对女孩比了次抹脖子的手势：“吃的都在包里给你准备好了，你省着点啊。你要知道我爸爸妈妈是冒了多大的危险才送你出来的，要是你被发现了我们全都要倒霉。”
少顷后有簌簌青草摩擦声、划水声及林中鸟鸣混在一块，我从高低不一的草石之间窥去，男孩早就离开，女孩则把鞋袜小包靠在树底下，已踩进湖中。粗略观察以来，她距湖心还有大段距离：水大约没过她的大腿，已使她的衣物泡得像块薄叶般悬浮，她却弯着腰以毫不自知的姿态抵抗阻力、拼命伸手探着湖床。
常理可知，小湖形成虽不规则、但大部分呈碗状，她所踏的不过是一段看不见的斜坡。这样下去她大概会溺水吧。
“不能再向前了。”
我说。
“——咦？”她吸着鼻子、张圆了眼睛。
我本不想再搭理她，可她要是淹死在这里，对我而言并不是件好事：“……你掉了什么东西吗？告诉我形状吧。”
女孩不明白这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茫然地回答我的问题：“金色的项链，中心是一个圆盘，周围有一圈小尖尖。”
我对她说：“你在岸上稍等一会。”
潜入水中后，外界的声音都变得朦胧，胸腔的股涨带来一种异样的自在，要比束紧衣帽留下的小空间更使人平静；透过菱纹状的水光，也可见影影绰绰的生者世界。我在池底很快找到了目标，遂叼起长链，太阳形状的吊坠最后才脱离泥泞：锋锐的芒刺约有十四根，来回晃荡时不太悠哉、几乎带着划破水流的魄力。
热烈的视线自我浮上浅水起便黏了过来，我油然感到无从逃避的羞耻心和罪恶感，而想要下潜到更深更深的水底。可是我的四肢并不能支持投掷的动作，只好尽快把项链甩到岸边。小女孩赤着脚蹲在地上，眉毛飞扬，层云都仿佛在她的笑脸下躲藏。
因为东西掉进水中就冲动而笨拙地去捡；因为拿回失物就喜形于色地表态；因为一两句话就把我当成从天而降的英雄。等她看清我时，大概就会含糊其辞、接着远远离开了吧？对自己的不聪明毫无认知的人类到底就是这样的。而我如果想从这无处可逃的诅咒之中挣脱，则不得不寻求人类的帮助。得意洋洋的咒灵确实告诉了我解除诅咒的条件，不过说实话我以为任何过难达成的条件都只作为让人徒增绝望的手段。那种为把我和试图拉我一把的咒术师一起踩进深渊一事兴高采烈的态度——我对善意和恶意都没有期待，毕竟我认为人的意志无法两极化：不过既然在这方面吃过了苦头，就不该再犯——真人先生显然是充满恶意的。
“青蛙……说话了——”结果她转而反复惊呼道：“说话了！”
“啊……诶？”
我被她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尽管以为多余、还是吞吞吐吐地向她解释：
“我是被咒灵诅咒的，就是……被诅咒的人类……所以，虽然很难相信……。不好意思，都当我没说过也行。下次请不要再弄丢重要的东西了。”
女孩以好比小鹿垂头喝水的姿势向塘边凑来脑袋：“哇——！谢谢青蛙！青蛙谢谢！好厉害，好棒，青蛙最强！”
“……那个？我是人类……”我十分为难，扒着岸畔把大半身体浸泡在水里，边吐了几个泡泡：“不不，不不不……别的也，过誉了，我是说……用不着这么激动吧？用词是不是有点，过分严重了、什么的。”
“这条项链对我很重要。每年我生日的时候，教父都会给这条项链加上一根尖刺——但是教父的脾气超级差，要是被它看到我没戴着，我就死定了！”
我没义务听她说这些。我想。
“我要报答你！小青蛙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呀？”
她看起来兴奋极了，脸蛋红润，乱糟糟的衣服尚沾着湿土，却对此毫不在意。
需要帮忙的地方？过去或许也是有过的，应该不止一次两次。不过现在没什么意义——她根本不符合条件，不像是能够解除诅咒的人，况且我对自己将来的去向不抱期望。面对确定不会产生未来交集的对象，试探性地问句出格的话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个……我——可以和我接——”
——可这实在是难以启齿！我放弃了。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以别叫我‘小青蛙’吗？”
“哦……”她换了个姿势，直接趴了下来，青草在她的嘴角摇晃，“你为什么会被诅咒啊，要怎么才能解除？如果我能帮你找找解除诅咒的办法，你会开心吗？”
“大概解除不了。你能……别管我吗？”
“是这样吗？既然是诅咒，就会有解决的办法的。我之后打算去对诅咒态度更正面的国度住，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是本国的别的王国？你这个年纪，要一个人跨越国境吗？”我别过头——假设我还有明确的、能称之为头的部分，“我问太多了……别介意，你走吧。”
“嗯！但是还有点事没有处理完，我现在要回去把王后扁一顿再出发。和我一起走吧！我一个人挺寂寞的！我正好把包包里的饼干都洒在来路上了，现在有香香的空位哦，水袋也有两个。”
女孩可笑地向我的方向蠕动了一段距离。
“还有，我的名字叫‘太阳’！”
我花些时间消化太阳的说法，确认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很多不妙的话……”
“‘太阳’很好听吧？有种热情的感觉！”
“虽然名字是有点奇怪，但是你说你是要去做什么？为什么要洒饼干？”
“我不认识从林子里回王城的路，当然是用饼干做标记啦！我要去把王后干趴下！”
我怀疑自己可能做了多余的事。索性刚才她在这里可怜巴巴地淹死，也就没有之后这么多等同于寻死觅活的事要做了。
“可以的话，请不要说俚语？”
“对不起……”太阳磕磕绊绊、生硬地修正了措辞：“我、我要请王后陛下的尊脸拜领些区区拳头……”
“别做这种事为好吧？”
眼看着年少的女性要向危险的道路横冲直撞，我只好斟酌着语气劝说她。
太阳撑着下巴。我如上述也并不信任人有眼光、眼神之类太主观的东西，常把这些归纳为可控制的肌肉动态。可凭我的视觉，当看见太阳呆愣愣地盯着我瞧，透亮的眼珠面上倒映着扭曲的影子——那影子是我——又以为纯真。
“事出有因。”她说。
她刚才一直叽叽喳喳的，突然不说话来，这洼地就单剩下别的蛙鸣，让我难受得很。
“我确实、确实需要知道其他解咒的方法。如果再继续做青蛙……好像渐渐就会失去思考，觉得‘这样也不错’，以后可能都没办法当回人了，甚至连曾经是人都不记得。我不想这样。我有不能——绝对不能忘记的人。”
我试图伸展两掌，这双不再属于人类的手由微透的薄膜联结，连一颗最小的松果都捡不到。
“有人……邀请过我，我有想要去的地方。”
太阳的神态变化甚至能以亮度级评断，从负数飙升的速度好似闪电，还没响雷就发起光：
“我也想像我想要的那样活下去！和我做朋友吧！我会帮你的，我把整个包包都给你！”
说着，她伸出手，像捧着盈盈欲碎的月亮一样，把我从水中捞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