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一日百合》雪黛

139、日出之家 日不落之国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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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华，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这两个字就在我嘴边打转，可是我想认又不敢认。我确实听说过死魂转生灵的先例……这么说起来，我毕竟是不想也不敢相认吧。重华，毕竟是太可怕了。
　　你拜入我门下的时候年纪还小，聪明伶俐，知书达理，勇敢无畏，简直完美极了。最奇妙的是，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在久远得追忆不起来的年代，在蒙昧难言的处所，我见过你，与你相交甚深。
　　在我长达亿万年的生命里，有过不少故人。我并没有理由认定你是重华的转世，我看着你，老是想起他，大概是因为他是我心中永久的遗憾。我始终不甘心啊。
　　如果你不是重华的转世，凭你的文韬武略，必然会得到天命。然而麒麟没有认可你。我认为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宁可选择唯唯诺诺的弱质女流，也不选你，想必是天帝知道你是谁，已经对你绝望了吧。
　　你的才智和魄力能让国家繁盛一时，而最后，也是你那无人能及的才智和魄力让国家陷入了深渊。所以这一次我没有教你剑术，也没有教你法术，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你行凶作恶的时候，最粗鄙的莽夫也能一刀摧毁你……

　　信的内容奇诡莫名，渐渐惊心动魄。
　　夕晖看着浩瀚越来越苍白的脸，没有勇气继续读下去。
　　这封信无疑和朱槿扯不上任何关系。

　　“抱歉啊，老师，我竟然意识到文弱是我唯一的短板，这些年来坚持不懈地练着剑呢。”
　　浩瀚抚着断臂，手直哆嗦。
　　“冢宰……”夕晖想安慰他，却说不出像样的话。
　　“您终究还是得逞了，您可以瞑目了。”
　　左手将断臂的前端拧出了血。
　　这不是自残，这是愤恨，愤懑。
　　“冢宰，您练字之余也可以练练剑。我周游列国的时候，见过不少剑客，左手剑出神入化，比右手还强些。”
　　平静的语声，若无其事的表情，起了明显的安抚作用。浩瀚轻轻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这信中的重华指谁？不像小司马。”
　　“我看是达王。”
　　达王啊，夕晖嘟哝着，将信笺折起，交到了浩瀚手上。
　　“你替我读下去吧。”
　　夕晖点点头，没有推辞。

　　千百年前，我与你偶然相遇，我为你的魅力所折服，一心辅佐你成就千秋霸业。我赐你表字重华，饱含着无限期许……可笑的是，时至今日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忘了重华二字有何深意。
　　我灵智蒙尘，即将堕入凡间。别了重华，别了嫣然，但愿不是永别吧。

　　嫣然是谁？
　　嫣然死魂转生灵，几经周折，已转为景麒。
　　只是浩瀚反应之激烈，让在场的四个人都忽视了这一点。
　　“我是达王的转世？历史已证明我才智有限，只能让国家繁盛一时，却终将把全体国民拖入深渊？所以麒麟看不上我？宁可选择不知所谓的女人也不选我！”
　　“乙老师充其量也只是一种猜测。”景麒忍无可忍，掀帘而入。
　　“台辅！”夕晖和浩瀚同时叫了起来。
　　“您又是哪位？”两人又同时转向了苏兰桂。
　　苏兰桂毅然掩面，拒绝自报家门。
　　“冢宰，我有点事想跟您单独谈谈。”
　　“什么事？”
　　“我必须跟您单独谈谈。”
　　浩瀚迅速恢复了镇静，对两个年轻人说：“两位好走不送。”
　　苏兰桂和夕晖对看一眼，满心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恋恋不舍地去了。

　　“台辅，请容我先向您问安。”
　　确认门外无人偷窥之后，浩瀚拜伏在地，行了大礼。
　　景麒将纸团收入袖中，扶他起身，就座。

　　“台辅，我和赤子在一起了，不打算分开。”浩瀚瞥见那纸团，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
　　景麒会说什么呢。
　　如果是从前的景麒，大概会说一声恭喜。但景麒如今性情大变，简单点说，就是从一个高雅不凡的圣人变成了一个庸俗的男人。搞不好会是一个醋缸子。
　　嘭。
　　……并不是醋缸子破了，只是景麒打开了窗。
　　他望着窗外橙红一片的山景，淡淡地问：“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我却分不清是真是幻。我依稀记得您常陪我看夕阳，那只是我的幻觉吗？我想您并不是一个很空闲的人，我们的私交也乏善可陈……”
　　“不，您曾经取走了我两块旧帕子，写上两首打着官腔的诗，又还了回来。”
　　“是这样啊，帕子呢？还在么？”
　　“被赤子撕了，只好扔了。”
　　珍藏至今的话反而会觉得有点刻意。浩瀚面无愧色，景麒也没有深究。

　　“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问您。”
　　“什么事？”
　　“如果得罪了您，请别见怪。”
　　“台辅，爽快点问吧。”
　　“我依稀记得，在绝望中我把她的终身幸福托付给了您……”
　　浩瀚抬起眼皮看了看他。
　　“请告诉我，那是幻觉还是事实？”景麒语声发涩，似乎相当紧张。
　　“您没有明说，但确实有那个意思。”
　　“唉，真不知该对您说谢谢，还是该对她说抱歉，我，我心里很乱。”
　　“我跟她好上了，只是因为我自己想跟她好上。您那个暗示与其说是我的动力，还不如说是鼓励。我一直很喜欢她，她很像我早逝的小妹妹，天真率直，又孤立无援，真是让人怎么溺爱都不为过。啊，对女王陛下用溺爱这个词或许有些不妥，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心情。”
　　“换言之，您早就想好好疼爱她了，只是顾虑到我，不得不避嫌？”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真好。”
　　麒麟毕竟是麒麟，不是庸俗的小男人，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扣下来，居然还能感叹真好。
　　“事实比我想象得好些，我也算松了口气。”景麒诚恳地说。
　　“我不打算跟她分开，但也不反对你们复合。台辅，您完全不用顾虑我。”
　　“是她顾虑重重，我还好。”景麒笑了。
　　“您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呢？”浩瀚突然生起了好奇心。
　　“我非常爱她，她就像上天赐给我的母亲，又像上天赐给我的小妹妹，我无比依恋她，又老想着保护她，有时又会管教和鞭策。”
　　“像亲情，而非恋情？”
　　“我对她虽有恋慕之情，却无法将她比喻成恋人，她毕竟是上天为我决定的。”
　　“那么，我呢？”浩瀚调侃着问。
　　“遇见您只是偶然，与您交往是因缘际会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您可以比喻成恋人。”

　　浩瀚很想为马鹿的脑回路放声大笑，却笑不出来。
　　这个奇怪的比喻让他从心尖到指尖都产生了微微刺痛的麻痹感。他禁不住浑身发抖。

　　“您受凉了？啊，是我不好。”景麒急忙把窗关上了，“外界盛传您弱不禁风，我没想到竟是事实。请您好好休养，痊愈之后再操劳国事也不迟。”
　　“请继续之前的话题！”
　　“嗯，之前我们在聊什么来着？”
　　“亲情与恋情。”
　　“哦，对。”
　　“我以为我是您的友人。”
　　“您当然是我的友人，只是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普通。”景麒惘然凝望着夕阳的余晖，“模糊的记忆告诉我，您对我来说，很特殊。”
　　“……知音。”
　　“……知音？”
　　“最特殊最重要的友人有一个专用名词，知音。”
　　“这个词我倒也听说过，我听说知音往往生死相许，千金一诺，轰轰烈烈的友情，足以流芳百世。”
　　“嗯，所以，请称我为知音。”
　　“可是据我所知，知音的重点在知心，您此刻坐在我面前，我却猜不透您在想什么。这也能算知音吗？”
　　确实不能。
　　“极为亲近却毫不了解，稀里糊涂又云里雾里，这样的感情，真的很像恋情呢。”
　　“……可，可我们两个都是男人。”
　　“……所以，这只是一个比喻。”
　　半天之内冲击接二连三，浩瀚的承受力终于到了极限，还没等景麒反应过来，他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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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回梦中十分清静，没有那个油腔滑调又假正经的神来骚扰。
　　浩瀚沉沉地昏睡了许久，又被一种奇妙难言的炽热感唤醒了。
　　仍是阳子守在床头，正盯着他看。

　　“赤子？”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阳子的脸红扑扑的，好像满怀期望。
　　“请讲吧。”
　　“我一直在思考怎么向景麒交代我俩的关系，总觉得会伤害到他。现在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妥善的说法，所以来跟你商量。”
　　“什么样的说法？”
　　“为了让你切实把握行政权，以免国家机构瘫痪，我不得不与你结婚。”
　　“这说法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事实。”
　　“这些年来景麒已受尽磨难，你是一个明理的好人，一定会允许我对他进行善意的欺骗吧？”
　　阳子特意在欺骗二字上加了重音。
　　浩瀚轻轻吁出一口气。
　　对于他来说，名分比事实重要得多，而且阳子也算尽力照顾了他的心情。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拧过头。不喜欢左拥右抱的女王，还是趁早放手比较好。
　　“可以，您可以跟他说，我俩的婚姻有名无实，为了国家利益才对外宣称走到了一起。”
　　“委屈你了。”阳子如释重负，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还有什么事？”
　　“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假如保持男女之间的关系，善意的谎言早晚会戳穿。所以她今天真正的来意是请求他否定过去，斩断未来。
　　“我明白了，可以。”
　　“你总是这么体谅人！大恩大德，杀身难报！”
　　在这种事上听到对方千恩万谢，谁也不会感到高兴。
　　依着浩瀚本来的性子，一定会对她说这办法虽好，却已经迟了，他已向景麒说明了真相，景麒也大方地接受了。可是，或许正是因为被夸了明理，被念着恩德，他忽然觉得反过来做人也不错。
　　让阳子带着谎言去景麒那里自讨没趣吧。
　　“我累了，您也该歇息了。”浩瀚下了逐客令。

　　对于一个公务繁忙的病人来说，今天的访客确实太多了，夜也太深了。
　　浩瀚静静地望着窗前的月光，直到把月光望成了阳光，心情依然无法平复。

　　他曾经是个天塌下来也能安然入睡的男人。
　　因为心如铁石。
　　沉静、稳定、强硬的铁石之心，造就了沉静、稳定、强硬的完璧之人。
　　如今铁石裂开了细缝，他学会了失眠，学会了心如乱麻。完璧的表象还能持续多久？或许从右臂缺损开始，就已经注定覆水难收了。

　　“冢宰。”

　　谁这么无礼！竟敢不敲门就闯进卧房！
　　浩瀚抓起枕边的短剑，几乎一剑掷了过去。
　　他明知凌云山治安良好，冢宰府更是固若金汤，来者不可能是刺客，只会是熟不拘礼的熟人。可是他抓着剑柄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心中的戾气。

　　“冢宰……”
　　甜美的身影发出了甜美的声音。

　　九秋？
　　整个冢宰府，不，整个金波宫，最不可能无礼犯上的九秋？
　　这女孩圆滑无比又精明强干，深得他的赏识，今天却让他失望了。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到这里来，都只能用愚不可及形容。极端点说，他现在就算一剑杀了她，事后也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冢宰，恭喜了。”
　　“何喜之有？”
　　“白玉青瓷般的壳裂了，露出了鲜活的心，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凝望了他整整一夜的九秋，赫然吐出了大逆不道的话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