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宴》夏诺多吉

13、13

　　齐昭回国的第二天，城市迎来雨季。她撑着一把黑伞踏上墓园的台阶，往下渗的雨水把枯叶和往事一同冲向路的尽头。

　　这里和洛杉矶是截然不同的气候特征，她以前是喜欢下雨天的人，但这几年却爱上加州充盈的阳光。

　　她此次回国，对舅舅一家人来说多少有些衣锦还乡的意味，舅妈格外奉承她，坚持要陪她一起来祭拜外婆。

　　“听你妈说，你在美国那边的职位是除了郑铎以外最大的领导了呀，昭昭，你可真为咱们家争气，你都不知道如今郑铎在我们当地名声有多响呢，你跟着他做事，迟早也是要飞黄腾达的。”

　　齐昭偏头看一眼舅妈，虽然心中已经不再计较当年她对自己的苛待，但仍旧学不会亲昵，只淡淡笑一下作为回应。

　　“昭昭，现在发展的这么好，有没有找对象啊？”

　　齐昭摇摇头。

　　“该找了，再晃一晃也快30了。 ”

　　这句话齐昭没听进心里去，她的注意力被路边的一颗树吸引。她看过去，想起那一年，她替她爸爸来送那位旧邻，在这里偶遇钟锐宁兄弟。

　　那一天，也在下雨。

　　“去年有一个小伙子来家里打听过你，问你在美国的联系的方式，好像姓钟，后来你们联系上没有？”

　　齐昭“嗯”一声。

　　“小伙子人看着不错咧，没发展发展？”

　　齐昭笑笑：“他是我以前的同学，只是问我点事情。”

　　钟锐宁找齐昭是为了霍铮，他没告诉齐昭霍铮生病的事情，只是说，希望她能回国见霍铮一面。

　　郑铎以为她知道霍铮当时的险境，所以问她后不后悔，事实上，她是从江天乐口中才得知他当时曾走到生死边缘。

　　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齐昭比想象中更冷漠。

　　接连工作一周，齐昭与新团队人员开了大大小小数十次会议，本以为会狭路相逢的人却始终没出现。这天早上，她边打电话跟郑铎汇报工作边出酒店大厅的门，忽然与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

　　旋转门将她推到门外，她回头，那个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郑铎在电话那头提醒她，她匆匆回应，反应开始变慢。

　　晚上回酒店再经过门口，她想起早上那一幕，暗自唏嘘。好像不管经过多少年，那个人的轮廓她都能记得清晰。

　　她确定那是他。

　　雨季漫长，却给了齐昭的爸爸一个天大的面子，在他六十岁生日宴这天短暂放了晴。齐昭人已经回国，自然是要来替爸爸庆贺的，一大早就带上礼物出了门。

　　齐家的生意这几年做的愈发好了，齐昭的小后妈跻身阔太太圈层，春风得意。齐昭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她周旋在宾客里，像看一出无聊的都是陈词滥调的样板戏。

　　齐昭又打量四周，齐家的新别墅是她十分不喜欢的装修风格，倒是墙壁上的一幅画有些意思，这幅画丝毫不符合她小后妈的审美，她断定这是哪位有品位的朋友送的。

　　“回来了啊。”

　　就像梦一般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齐昭侧过头去，这个男人的侧脸瞬间跟她记忆中的模样重叠，一时之间她竟像回到了五六年前。

　　霍铮的视线从那幅画收回来，落在齐昭的眼睛里。

　　两人在热闹的环境中安静地对视。

　　十几秒钟之后，齐昭回给他一个客套的微笑，不提过往，开口就是工作。

　　“霍总，您的助理说最近几天联系不到你人，可我这边等着你确认新一版计划书……”

　　“你去哪里啦，我好想你哦。”齐昭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姑娘风一般的扑进霍铮的怀里。

　　霍铮即刻把小丫头抱起来，拍一拍她的后脑勺，极尽温柔地问她：“不是跟小哥哥去院子里玩儿了吗？怎么只玩了一会儿就回来啦？”

　　“说我小，他们不理我。”小姑娘哭唧唧，双手环着霍铮的脖子，手指拨弄着他的西装领口撒娇。

　　“那我陪你好不好？”霍铮蹭一蹭小姑娘的额头，抱着她站起来，走了两三步远之后，又回头看向齐昭，“文件我还没看，之后会让我助理联系你。”

　　“霍总，希望您效率能高一点，不要耽误大家的进度。”齐昭起身，继续她客套的微笑。

　　霍铮定定地看着她，没回话。

　　齐昭别开视线，先抬脚走了。

　　齐昭的爸爸远远看见这一幕，待齐昭上楼后把她叫到天台上聊天。

　　“那一年他得罪聂家，被打压，圈子里没人还敢跟他做生意，是你求我，我才在谷底拉了他一把。他有能力，三五年就从绝境中走了出来，也懂得感恩，现在还让着利跟咱们家合作。”

　　无数次捉襟见肘的时刻，齐昭都没有向父亲开过口，她从小到大唯一一次祈求父亲，是在看着这个男人变卖家产，跌向谷底的时候。

　　齐昭看着别墅区外那片生态公园，有一群洁白的鸽子从一颗茂密的树丛里飞出，她心中感叹时间飞逝，几年前这一块还是荒地，如今却已经搭建出这样美好的场景。

　　她对爸爸说：“谢谢您当初愿意拉他一把，这是我欠您的人情。”

　　“昭昭，说话做事干嘛要把自己绷这么紧，除了你妈，你对所有人都一板一眼，有时候人是要讲感情的，不要太理性，过分认真容易活得累。”

　　“没办法。”齐昭笑笑，“我头上有两个旋，我记得我从小就听你跟我妈说，两个旋的孩子性子犟的很，不懂得示弱，也不懂得变通。”

　　“可是你心里呢。你求我帮他，不也是因为你对他有感情嘛。”

　　“有一说一，我这么做，纯属是因为他曾经介绍过生意给我们家，后来也给过我一些帮助，我要想偿还欠他的人情，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有机会。”

　　“后来我也听说了一些风风雨雨，他得罪人多少跟你有关……”

　　“爸爸，我从来没有强迫他为我做任何事情。”齐昭打断父亲的话。

　　“行吧，这是你们俩之间的私事，也已经过去了，我们就不谈了。但我只提一点，昭昭，你如今也独当一面了，对人对事要懂得拿捏分寸了，人性不是非黑即白的，没必要过分抬高一个人，但也没必要把一个人一棒子打死。”

　　齐昭没再接话，她做足了心理建设，她会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去应对和霍铮的这场合作。

　　她对这个男人的爱恨都在飞逝的时光里消散了，刚刚看到他对他女儿的那份爱意，甚至愿意真心祝福。

　　如今她过得很好，他也不差，这也算是另一个版本的Happyending。

　　回酒店的路上，齐昭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只听声音，未等对方自我介绍，她就判断出这是江天乐的那位初恋前夫。

　　在洛杉矶的那段日子，她常常听这个男人打越洋电话给江天乐，纵然两人离了婚，但他的言语态度里依然把江天乐当成是他的妻子，他有时哀怨，有时狂躁，有时撒娇，十分可爱。

　　当然，可爱是齐昭对徐衍的评价，仅代表她个人观点。

　　齐昭赶回酒店时，徐衍已经喝掉了三杯咖啡。

　　“我就叫你姐夫吧，你看合适吗？”齐昭一眼就认出他。

　　“你怎么知道是我？”徐衍感到意外。

　　“因为你真的很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的男人，哦，是这么白的中国男人。”齐昭笑。

　　“江天乐还说我什么了？”徐衍也笑。

　　“说你身体不好，说你……”

　　“我怎么就身体不好了？”徐衍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齐昭连连摆手：“不是指那方面不好，就是，你有心肌炎对吧，天乐姐特地还去问诊了美国的医生，还给你带了一些特效药呢，你要知道带药品回国可太麻烦了。”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徐衍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羞怯的得意。

　　“姐夫，你这么晚来找我，是不是想问我天乐姐在美国跟我老板……”

　　“有这么明显吗？”徐衍倒是喜欢齐昭的直爽和大方。

　　齐昭把摄像头打开，靠近徐衍：“姐夫，我们俩先自拍一张吧。”

　　徐衍惊慌失措的脸就这样入了镜。

　　“我要把照片发给天乐姐，逗逗她。”齐昭说着话，照片就已经传过去了。

　　一分钟后，江天乐回她：“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齐昭如实地跟徐衍汇报了江天乐在加州的行程，徐衍很满意，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我说了这么多，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姐夫，我老板在国内的养老产业一直是跟你堂姐合作的，但是听说你外公原本是属意你接班的，可你为什么丝毫不动心啊，你要是接班了，我老板跟你又是情敌，那场面该多有意思啊。”

　　“你在美国也喜欢看国产狗血电视连续剧？”徐衍哼笑一声，“我有必要跟郑铎打擂台吗？就算我现在赚的钱不及他的百万分之一，江天乐的心里不也只有我嘛。再说，逼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多闹心啊，这辈子，我就带着江天乐吃喝玩乐就好，只要她不嫌我穷，我就不求上进又怎么了。”

　　这话听得齐昭直乐，她心中无限感慨，感情的事，还真是各花入各眼。她还真羡慕徐衍的赤子之心，更羡慕江天乐从始至终都被这样一颗纯粹的心爱着。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送走徐衍，齐昭正要进电梯，霍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

　　齐昭回头，没觉得讶异，那天早上她就在这间酒店看到他了。

　　“还以为你在国内没有朋友了呢。”霍铮指的是徐衍。

　　齐昭笑一笑，不接话。

　　两人前后脚进了电梯。

　　齐昭站在靠门的地方，霍铮站在她身后。她一刻也没有回头，直到电梯到站。

　　“先走了。”她微微侧头说。

　　霍铮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有空吗？聊一聊吧。”

　　齐昭轻轻挣脱开：“公事还是私事。”

　　“至少你认为我们俩之间还有私事可聊，比我想象当中……”霍铮感叹道。

　　齐昭打断他的感叹：“改天吧，我想回去休息了。”

　　“公事。邮件我看了，有两个地方你今晚就调整一下，我明早开会要用。”

　　“你反馈发邮件给我，我会改。”

　　“你怕什么？你不会认为我对你还有旧情未了吧。”霍铮追着齐昭的脚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齐昭站定，对着他笑：“霍总言重了，我们俩之间，何来旧情之说？”

　　霍铮再次想起他们分别那天，她的那一句“我和你，从来也没有共情过”。他也笑一下：“看来你还在怨我。”

　　“这话就更离谱了。”齐昭语气平和，不多说，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感觉到身后的人走了，齐昭才放心按指纹密码。结果她刚开门进去，霍铮就紧跟着进来了。

　　“看来你还真是对我旧情未了。”齐昭也不赶人，自顾自地换鞋放东西。

　　“是。”

　　齐昭带着鄙夷回了头，两分钟前，这个人还不是这幅腔调。

　　霍铮背靠在墙壁上，顶灯的光正好落在他的头顶，他半低着头，说：“你还记得你当初恨我的那种感觉吗？这些年，我对你，就是这种感觉。”

　　齐昭心中诧异，随后冷笑一声。如此荒诞的剧本，令人作呕的台词，就连市面上最末流的编剧都写不出来。

　　他恨她？

　　她转过身，一眼也不想多看这个男人。

　　“齐昭，你得还。”霍铮从身后紧紧禁锢住她，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