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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尘 ...

  •   丰平十二年秋,皇城宫变。

      此时京都恰逢夜雨。万里乌云如幕,遮天蔽日,皇城四处一片阴翳。飒飒冷风穿墙而过,吹散未逝的硝烟,空气中残存的血水与兵刃的铁锈之气,也很快被落下的雨滴打得支离破碎。

      屋外夜雨渐急,雨滴落在红色琉璃瓦上,敲击声不绝似奏哀乐。

      与殿外的兵荒马乱相比,承启殿内却是一片祥和。初秋的冷并不刺骨,承启殿内已早早烧起了地暖,方添的沉香还在丝丝缕缕的向上打着旋。

      姿容秀美的新后,正跪坐在羊绒地毯上。她抬头看着窗外雨幕许久,后终于转眸看向与自己相伴三年的新帝季淮。

      继位不久的新帝懒懒地靠在胡床上饮酒,他的姿态从容悠然,全无对现今处境的半点忧心,也无对早已背叛他的新后的半分憎恨。

      他只是在饮酒。穿着件单薄的中衣,外面草草披着外袍,一腿支在胡床上,看着窗外,举起手中玉壶,对着壶嘴缓缓饮酒。

      谢书看不见季淮的神情,她盯着他轻动的喉结,从他散漫的姿态中看出他的不慌不忙。
      她看了半晌,终是轻唤了声:“陛下……”而后怎么也吐不出声来。

      季淮闻声转过面,他桃花似的双眼本就似醉非醉,此刻眼尾潋滟,更添几分醉意。

      “怎么了?阿书。”他弯起唇,眼眸也弯成月牙状,忽地多了几分温柔的少年气,一如初见那般。

      谢书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你醉了,陛下,莫要再喝了。”

      季淮似是又弯了下唇,他转过眸,看向西窗,忽道:“阿书,朕败了。”

      他的语气平静到温和。

      谢书的心却似被笼上层云,她的指尖缓缓扎进手心,抬起眸红着眼再想说什么,就见季淮用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阿书,你听——”

      谢书听见了脚步声。

      木兰花的熏香袭来,季淮的脸在眼前放大。谢书下意识闭眼,而后只觉唇上一暖,接着一股水流涌入。
      约摸受心境影响,她好似从中尝到了药的苦涩。

      暖意离开,香气未散。

      谢书睁眼,见季淮的指尖触上她的唇,轻柔的拭去她嘴角的酒渍,而后他笑起来,嗓音清润:“抱歉,阿书,第一次亲人,还不太熟练。”

      谢书的睫毛微颤。

      殿外脚步渐近,季淮忽地握住谢书肩膀,他将唇轻贴在她的耳廓上,似是嘱咐,又似呢喃:“阿书,记得选酒。”

      言毕,他直起身子,对着目光仍在怔愣的谢书弯唇一笑后,提着玉壶回到西窗前。

      寂静中,殿门被碰的一声撞开。

      大风吹来,殿内轻纱漫卷。

      谢书的额发被风吹动。她缓抬双眼,看向殿外的安王季召。

      她恋慕七载,倾其所有苦苦追寻之人,此时正撑伞站在雨幕中,冷淡地看她一眼后,便越过她望向她身后,于西窗对酌的季淮。

      季召看了季淮的背影片刻,忽勾了下唇,而后冷下脸,对着身后扬手沉声道:“带走!”

      季淮终于动了,他转过身,看向谢书。对她微挑眉后,笑道:“我先走了。”

      言毕,不等人来,他自顾自地向外走去。

      迎着夜光,他的背影挺直而削长,谢书的眼眶又开始盈出雾气。

      在季淮走到门口的那刻,他停下脚步。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透着温和。谢书听他唤:“阿书……”

      他转过视线,声音很轻:“你可曾后悔?”

      谢书与他对视着,她的双唇微张,没来得及发声,季淮已经转回身去。

      他大步朝外走去,似并不想知道答案。

      季淮刚走,殿外便传来将士的脚步声。

      只听来人道:“报——!大将军意图谋反,现已就地伏诛!”

      “嗯。”

      谢书听见季召淡淡应答之声,她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声音有一瞬间哽在喉哝里,谢书的脑子嗡嗡作响,只剩那句‘大将军意图谋反,现已就地伏诛’反复回荡。

      大将军,那是她的父亲。一个舍不得让她受任何委屈,哪怕不会宠人却用尽心力娇宠了她二十年的父亲。

      一股腥甜涌上喉间,谢书大睁着眼看向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的季召。

      她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身体的颤动,指甲狠狠嵌进血肉,不断向下低落血水。

      干净的羊绒毛毯被染脏了,她赤脚踏在上面,一双干净的玉足很快也被染上了血红。

      “季召……”谢书的声音随指尖颤抖着,泪滴如珠滚落。

      她缓缓闭上双眼,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宛如泣血:“我从未负你——”

      “本王知道。”季召平静地看着谢书:“阿书,本王知道,你做得很好。”

      他的手指欲要抚上谢书脸颊,却被她狠狠避开。

      季召并未在意,继续道:“本王今日之就,阿书当记头功。本王不会亏待于你。”

      “大将军虽是乱臣贼子,但本意知此事与阿书无关,本王不会牵连于你。若阿书愿意,本王会兑现往日承诺迎娶阿书。”

      “迎娶?”谢书紧咬着牙关,语气莫名。

      “是的。”季召淡淡道:“若你愿意,四妃之位,阿书可任选其一。”

      明明心伤到极致,谢书却险些笑出声来,她满目讽刺:“若我愿意?季召,你杀了我父亲,竟还来问我,是否愿意做你后妃之一?”

      她笑了几声,而后缓缓收了笑容。

      “季召,是我错了。我不该认识你,也不该不相信爹爹的话,他说的对。你生性无情,为人冷漠,为权而生,难有人情。他多次让我莫要执着于你,所有人都在劝我放手、拉我回头,可我偏偏一意孤行。”

      “我十三岁时遇见你,而后用情字为自己画了座长达七年的牢。我用四年时间追在你身后,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你修成正果。四年,你终于对我变了态度,我以为我守得云开,以为你被我感化,甚至想让爹爹去陛下那儿为我们求得圣旨。”

      “可惜造化弄人,爹爹还未去求,圣旨已然来了。天子赐我嫁给太子。多么好的婚事,无上荣耀,我却还是只想着你。”

      “可你呢?大概从未想过娶我,我那时竟会信你,不让我抗旨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怎么可能是为了我好,你这样的人,想的永远只有自己。”

      “哪个男人会允许自己心爱的女子另嫁他人,可惜我被情爱遮挡双眼,竟将你的谎话信以为真。”

      “我嫁给太子,为你做了三年的内应,到头来,等待我的是什么?”

      “大将军叛乱?!就地处决!”谢书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你杀了我的父亲!还以这般让人口诛笔伐的罪名构陷于他!”

      “构陷?”季召忽地开了口:“如何是本王构陷于他?大将军自己领兵入的皇城,与本王何干?”

      谢书咬牙:“他为何要领兵入皇城?”

      季召反问:“本王如何知晓?”

      “你怎会不知?因为…就是你引他来的!”谢声音有些哽咽,思路却越来越清晰。

      “我的父亲是这天底下最忠心的人,他永远忠于大梁,臣服于正统。在他心中有两个极其重要的人,一个是君主,就是现在的陛下、前太子季淮,而另一个就是我。”

      “所以若我和陛下罹难,他绝不会坐视不理,你就是知道这点,所以借此引他前来。”

      “他带兵本是来救驾的,却被你安上一个叛乱之名。”

      “明明叛乱的是你!你却成了除奸的功臣。”

      “季召,你真无耻!”说到最后,谢书的情绪近乎崩溃。

      她缓缓坐到地上,伸出双臂环住自己,似想要以此来减轻痛苦,然而她的心被苦痛与绝望塞得严严实实,痛得她想要大哭出声来。

      可惜不能,因为能安慰她的人都不在了。
      而这一切皆缘于她。
      误信豺狼,自焚其身。

      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季召没有反驳。

      他抬头看向西窗外的雨幕,似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不像方才平时那般冷:“阿书。你看,你其实想得挺通透,什么都知道,可偏偏要自己骗自己。”
      “若有来世,莫要再这般傻了。”

      “起来吧,选一个你喜欢的方式,终归你爱了本王,也帮了本王这些年,虽说最后变了心,但到底是有情分在的。”

      谢书没有心力去纠缠他话中的那句‘变了心’是何意思。她抬起头,看着宫人呈上的托盘。

      看着上面的匕首和毒酒,她的目光毫无波澜。

      看了许久,她才木然地将毒酒拿起,放要递到嘴边时,一道清润温和的嗓音忽响在脑海中——

      “记得选酒……”
      “阿书,记得选酒……”

      谢书的手指突然颤抖起来,接着她笑了起来,整个人似是陷入癫狂。

      原来…那个吻,那口渡入嘴中带着药味的酒……
      那竟是解药,那是季淮…为她留的一线生机!

      可是为何?她这样的人,如何值得让他在最后之际也不忘护着……

      谢书轻闭了下双眼,而后睁开,她终于收了笑,对着季召轻轻开口,问:“陛下呢?”

      季召看了眼身边的亲信。

      亲信会意,反问:“不是被大将军害死了吗?”

      “我问你陛下呢?!”谢书语气加重。

      “若无意外,应已伏诛。”季召终于回答。

      “伏诛?你杀了他?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竟杀了他?!”谢书咬牙,她咽掉溢出喉的腥甜,显些被这无尽的恨意和绝望湮没。

      面无表情地季召终于笑了下,隐隐带着嘲意:“阿书,本王如何能放虎归山?他若不死,改日死的就是本王,你忍心让本王死吗?”
      “哦,你现在应是恨不得本王去死吧。可惜了……”

      见谢书闭着眼不说话,季召转了话题:“选好了吗?”

      谢书睁开双眼,垂眸看向手中的酒杯,似没有了情绪:“选好了。”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酒,放到嘴边。

      季召看着她。

      砰的一声,酒杯被狠狠地掷到地上。

      谢书抬手拿起托盘上的匕首,看向季召,满是憎恨:“我是不该活,但最该死的是你!”

      季召似又叹了口气,张开嘴好似说了什么。

      谢书听不见了,手中的匕首掉到羊绒地毯上。

      她看着没入胸口的剑,再看了眼握着剑的那只手,最后看见握着它的主人那张冰冷无情的脸。

      谢书好疼,疼得再也看不清人影。

      痛到思绪模糊时,她的耳边传来爹爹响亮的笑声:“阿书,你想要什么?爹爹帮你。”

      她要抓住什么似的伸出手。
      阿书……想要爹爹回来…

      爹爹的声音消失了。

      她看到季淮站在天光下,背着光。

      “阿书,记得选酒。”

      “阿书,你可曾后悔?”

      谢书的双眼缓缓阖上,一滴泪从眼角滚落。

      她没法选酒了。

      她真的…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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