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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火龙 ...

  •   回想起来,他们从没见过那样的走兽。它庞大无比,满口毒牙,利爪如刀,一条长尾弯曲自如,周身鳞片色如灰烬,并且还能喷吐烈火。它逼近了诺多王族新建的国度,所到之处一片狼藉,阿德嘉兰的丰美水草惨遭焚毁。面对吞噬一切的火焰,精灵四散奔逃,逃向埃瑞德威斯林的山岭和多松尼安的丘陵。
      不过并非人人如此。我不会因为区区兽类就落荒而逃——芬巩记得当时的想法。于是,他率领一队弓箭骑兵出了山岭,前去阻止恶龙推进,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
      魔苟斯的邪恶产物不像那些惊慌失措的报告描述的那么庞大,但看起来更吓人,还散发着不堪忍受的恶臭,他们不得不张开嘴呼吸,以免作呕。坚定了意志,芬巩和战友们包围了它。他们时刻留意着它那张喷吐火焰的大嘴,绕着它疾驰,朝它的头和胸放箭。他们逐渐缩小包围圈,直到距离那张巨口最近的人进了喷火能及的范围。
      一片炫目的红橙色火焰呼啸袭来,目标正是芬巩。他险险躲了过去。双腿夹紧坐骑的侧腹,他一边催马与恶龙拉开距离,一边又向它的眼睛射了一箭。
      他太匆忙,没能命中,箭扎在了恶兽脑门上的黏腻鳞片间。芬巩迅速抽出一支新箭搭上弓弦,然后,他与敌人四目相接了。
      那双眼睛是蛇的眼睛,黄色,无睑,瞳孔状如竖缝,一眨不眨地瞪视。恶龙腹中的火虽热,眼睛却冷;凶兽全身都显得丑恶,惟独眼睛美得诡异。但是,不同于蛇的眼睛,那双眼睛具有知性。它绝不是没有头脑,只能体现始作俑者之恶的畜生。它是心思缜密的生物,是披着怪物外形的恶魔。它能看。它会想。芬巩感到自己被它评估掂量,并且被找到了弱点——一个叛逆的诺多,一个杀亲者,一个被违逆天伦的同性之爱玷污的灵魂。接着,一个恐怖的声音直接侵入了他的脑海,清晰得可怕:
      你好啊,芬国昐之子芬巩。你是一位勇敢的战士。这次你或许会赢,因为我察觉我的时机尚未成熟。但我是火龙格劳龙,我告诉你,你在劫难逃。等你的死期到来,你会记起我今日所言,然后绝望。
      黑烟从恶龙的鼻孔中翻腾而出,遮住了半边天空。芬巩耳听它嘶声的呼吸和战友们嘶啸的箭雨,置危险于度外,逼近了那双冰冷、闪光,含着诱惑的眼睛。我要是在劫难逃,你也一样。你精明又可怖,但在我遇到我的克星之后不久,你就会遇到你的,火龙格劳龙!
      他不知道这些话来自何方,然而他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恶龙所说的也一样。
      再次引弓,他射出了最后一箭——正中恶龙口中。那头巨大的怪物掉头而去,分叉的舌头上露着箭尾。北边的弓箭手闪开,给它让出了去路。恶龙逃回了邪恶的主人身边。
      在归途中,战士们不吝赞美,把芬巩捧上了天。等到想法与芬巩不谋而合,只是晚了一步的至高王带兵前来,遇到他们的时候,芬国昐的长子已经被夸成了贝烈瑞安德最伟大的英雄。芬国昐显得很自豪,丝毫不嫉妒儿子赢得的光荣胜利。然而在芬巩听来,凯歌是空洞的。他知道自己永远忘不掉格劳龙那些话。
      而愈发要命的是,事后,他父亲在私下里还有更多的话要说。
      “我无意抹杀你的胜利,”芬国昐说,“但你既然击败了外界的恶龙,也该轮到对抗内在的了——那种在你下身点燃污秽之火的兽性。”
      Atarinya,那不是什么胜利,芬巩想对他说。就算真是,你也不可能把它抹杀得更彻底了。但芬国昐的语气让他无法这么直白,因此他换了说辞:“那么至高王陛下,您建议我用什么样的箭去达到那个目的呢?您嘴里吐出来的那些带刺的吗?我为何就不能以爱为箭,去击败我堂兄灵魂里燃烧的恶龙?”
      “你确定那是你力所能及的吗?”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芬国昐反问。
      父子的目光相接了。他们知道,彼此都想到了那个大逆不道的誓言,他们的血亲费艾诺以此在每个儿子的灵魂中点燃了一团永恒的黑暗之火。
      末了,是芬巩别开了视线。即便在面对格劳龙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做。

      迈兹洛斯的贺礼送到那天,芬巩记得一清二楚。当然了,它偏偏就得在至高王和多尔罗明的诸位凡人领袖前来希斯路姆,到他这里做客的时候送到。
      那顶头盔依照恶龙的模样打造,就像恶龙一样堪称庞大。它以灰钢造就,饰以黄金,盔上刻有胜利的如尼文。迈兹洛斯在随礼物一起送来的信中说,它具有一种力量,砍中它的剑会折断,射中它的箭会弹开。它有一个护面罩,戴它之人的面容令目睹者无不胆战心惊,而它本身又可防箭矢和火焰。头盔的冠顶上镶了恶龙格劳龙的镀金头像,以示挑战。[1]
      在场的众人无论埃尔达还是伊甸人,都对龙盔惊叹不已。它真的曾被区区一个矮人戴过吗?有几个人问道。对那个矮小的种族来说,它委实显得太大了。不过,芬巩确信问话的人谁也不能长久承受龙盔的重量,他指出矮人是支坚韧的种族,理应得到尊重。
      他拿起龙盔举在眼前,隔开了父亲的不悦之色与自己的啼笑皆非。在场的人除了一位,谁都不如迈兹洛斯那么清楚芬巩的力量和肩膀的宽度,他送这个礼物无疑是半开玩笑的。虽然他知道自己有能力戴它,但希斯路姆的王子芬巩绝无可能舒适地戴着这顶头盔。不过,它来自他灵魂的伴侣,对他而言已经弥足珍贵——既是爱的信物,又是在赞誉他的勇武。
      只不过,迈兹洛斯显然不了解格劳龙的警告。
      “我倒想知道,”芬国昐在金属龙头后高声说,“谁能戴着这么沉重的一顶头盔战斗,还不累垮。”
      “Atarinya,您想试试吗?”芬巩转向芬国昐,明知这位赠送者的礼物他的父亲大人绝对不会沾手。
      芬国昐做了个拒绝的手势。“不想,”他答道,“我有量身打造的头盔,我也不希望顶着一头魔苟斯的恶兽面对敌人。”
      “但是陛下,”年轻的加尔多说,他是多尔罗明的哈多之子,“如果魔苟斯的乌合之众惧怕此物的模样,戴它有何不妥?”他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注视着龙盔。
      芬巩放低了它:“我认为,没什么不妥。”他看得出,加尔多就在能戴这顶头盔的少数人之列。
      “那么,加尔多,你何不试试。”芬国昐说,露出了十分令人不快的微笑。
      加尔多摇了摇头:“芬国昐大人,我不能僭越我父亲。他正值年富力强,戴它会比我轻松。”
      千真万确。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加尔多的父亲。哈多并不是在场众人当中最伟大的战士——只有芬国昐才有资格如此自诩——但谁也不能否认,金发哈多长了最宽厚、最强壮的肩膀,何况芬国昐本人立刻高声说:“的确,它就像是为他定做的!”
      “陛下,它是您杰出的儿子收到的礼物。”哈多·罗林多用低沉的嗓音严肃地说,“我决不会斗胆索求。”
      哈多说得相当真诚,然而芬巩明白自己别无选择。他父亲永远不会明着谴责或侮辱他,但已经先是巧妙有效地以轻蔑抹去了赠礼和赠送者的光彩,再切切实实地剥夺了芬巩保留爱人信物的权利。
      而芬巩向来不习惯迟疑。他上前一步,把龙盔递向哈多,郑重地宣布:“吾友,它属于你了。”
      那位凡人露出得体的笑容接过了它,开始表达谢意;他似乎忘了配合,不过那无伤大雅。
      芬国昐得意地一笑。“你何不戴上它看看?”他鼓励哈多。
      也许这其实是好事,芬巩告诉自己,心里觉得空落落的。难道下身那条恶龙还不够他对付的吗?他当然不想再弄来一个顶在头上吧?又不是说此物能保护他免受格劳龙本尊所害。一头恶龙才不会被自身的模样吓倒。
      哈多举起头盔,戴在头上。不出意料,它合适极了。

      “别自责了。当此情境,你既不能冒犯哈多家族,又不能跟你父亲决裂,不这样又能如何。”几年以后的一个夏日,迈兹洛斯对芬巩说。他们肢体交缠,精疲力尽地躺在一起,黑玉色和红铜色的发辫解开了,纠杂着散在蕨叶铺成的林中睡床上。之前,芬巩去希姆凛山上找到了堂兄兼爱人,他们为了确保不被旁人察觉,漫游到了足够远的地方。
      “话说回来,”迈兹洛斯不无讽刺地接着说,“假如那是我亲手做的,我说不定真会觉得被怠慢了。”他抬起断了的右腕,怅惘地补了一句,“但是自从踏上中洲大地,我就什么都没做过。”
      芬巩伸手拢住他的断腕,轻轻把它按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戴着迈兹洛斯送给他的珍贵礼物,一颗费艾诺亲手琢造的绿宝石。“这个,我决不会舍弃。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让我屈服。与其那样,我宁可被集结的诺多大军发现在这里,躺在你身旁。”
      迈兹洛斯轻笑起来。令芬巩异常欣慰的是,他没把残废的胳膊抽回去。他们刚在一起那几次,他常常那么做。“近期内是不会集结军队的,”他自信地宣告,“魔苟斯被困在安格班,贝烈瑞安德一片太平。否则我们也不会躺在这里,丝毫不担心危险,只怕败露蒙羞。”
      见芬巩默不作声,迈兹洛斯终于还是抽回了右臂。抬肘支起身体,他低下头,审视着爱人的面孔。他的长发像帘幕那样从脸庞两侧垂下,直触芬巩的双颊,将整个世界缩成了四目相隔的空间。“你在担心什么?”他问,“别闷在心里。”
      芬巩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说:“我父亲。”他见迈兹洛斯微一皱眉,连忙摇了摇头,“不是因为他迫使我把龙盔给了哈多·罗林多,而是事后我祝贺他手腕高明的时候他说的话。他想知道,他接下来要怎么办才能让我离开你,娶妻生个后代。”
      “你怎么回答他的?”迈兹洛斯想要知道。他坐了起来,一条腿跨过芬巩的身躯,双膝紧紧夹在爱人的腰间,双眼的色彩犹如挟着风暴的浓云。
      芬巩感到恶龙又回到了下身,正在抬起狂暴的头。有害又无果,他发觉自己在想,这烧焦一切,消耗一切的火。
      “你有没有告诉他,”迈兹洛斯接着说,“你已经婚配,但你和你的伴侣都不可能生育?还有,他为什么想让你生个后代?他该不会打算像他那些凡人盟友那样,衰老而死吧?”
      “我真希望我知道。”芬巩低声说。父亲并不了解格劳龙的预言,因为他一直对此守口如瓶。难道是芬国昐预感自己会死,担心家族传承断绝?排在芬巩之后的男性继承人只有一个,就是他弟弟图尔巩;而图尔巩只有一个女儿,并且由于妻子已经去世,也不会再有后代了。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于是把迈兹洛斯拉过来粗暴地一吻,给两人的嘴唇都留下了瘀伤。
      “难道,”迈兹洛斯在亲吻间仍坚持说,“勇者芬巩也会害怕?逐走恶龙的英雄竟会屈服于某种无名的恐惧?”
      他语气轻松,但他猜得令人不安地接近了真相。芬巩想起了那头他无法也不会战胜的凶暴恶龙。他该不该向迈兹洛斯提起格劳龙的预言?然而他发觉,他不能再给堂兄的烦忧添加负担了。他不能告诉迈兹洛斯,他梦见了那头恶兽,而在每一个梦里,它都在一点点成长。
      但愿迈兹洛斯只是这么一问,并不期望回答。“你知道吗?”芬巩最后低声说,“我父亲认为我们的爱堪比龙焰。”
      蓦然间,迈兹洛斯的凝视变成了怒视,目光中凝聚起来的慑人光辉能让任何人畏缩——除了那些爱着他,了解他的痛苦有多深的人。“这么说,他过去就是那么认为的?现在他还相信那只是来自下身的冲动,而不是同时来自内心?”他问,“他是不是一直没认识到,火是死亡与生命的统一,既可怕又美丽?在消耗的同时,它还在散发热度?在烧毁燃料的同时,它也会传播光明?而没有它,我们将会寒冷而死,在黑暗中消逝?”
      迈兹洛斯伸出左臂搂住芬巩的肩,拉他起身,以无法抗拒的力量把他揽在胸前。他的嗓音充满了激情,芬巩感到他灼热的呼吸吹拂着自己的脸颊。“如果耗尽我自己就能给你光和热,我会不假思索地燃烧。如果你父亲还要说我们的爱是兽性,那就叫他等着看美和光明好了。”他侧身倒进蕨叶中,翻过身,把芬巩拉到身上,腿缠在爱人的腰间。他在献出自己,就像芬巩从前献出自己一样。
      到了这时,芬巩根本不能再连贯地思考了。他茫然地想着迈兹洛斯的论证是在哪里走入了歧途,但只意识到它总之不是无懈可击。那种唤起了贪欲的光明又如何呢,比如费艾诺的精灵宝钻?如果火同时包含了兽性和美,那么在它貌似温驯的时候仍然忌惮它的力量,难道不是明智的?
      但他是战士,不是哲人。他所能确定的一切就是,他得到的爱和他给出的一样真实。
      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这是他在他们的激情融合之前仅存的一线清明。什么都不能,无论是我父亲的言语还是你父亲的黑暗火焰。
      就连恶龙也不例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火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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